第三十一章(第3/3页)

李家小院一片哭声。有杨玉萍的,有“后待”的,有本家的,有乡亲们的,这哭声,有悲痛,有同情,有感动,还有……

李明强始终没有落泪,他不声不响地拿起湿毛巾给三位死去的亲人洗脸,洗罢,又拿起梳子为他们梳头。这件事,从昨天到现在他已经做了好多遍了,但是,他还是默默地做着,只怕洗不净、梳不光似的。

买“寿衣”的人回来了。李明强又接过“寿衣”和本家帮忙的一起,轻轻地给爸爸和哥哥穿上。

杨玉萍她们在给笑二嫂穿“寿衣”时,一个帮忙的说,你看,二婶好像一直在笑。一位老妇人说,你们小,不知道,她年轻时,人们都叫她“笑二嫂”,她是应该笑的。

李明强的三个舅舅听了,又痛哭起来。

入殓了。两口红漆棺材是李明强父母的,一口没有漆的木本色棺材装殓着李明强的哥哥。杨玉萍对李明强说,日后,她一定要找个“配骨”给志强完个“阴婚”。

李家小院,并排放着三口棺材,让人看了堵心、落泪。李铁柱夫妇都是人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笑二嫂活着时人缘也好,再加上一下子一家三口人全没了,在这方圆百十里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儿,全村的人能走动的都到了,邻村该来的也来了,男女老少,黑压压一片,连路边、地头、窑头上都站满了人。

西流村从来没有过这么隆重的葬礼,全村家家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三个棺材前放得满满的,最中间放着李明强的书——《红灯亮了之后》。这书,每个棺材里都放了一本。是杨玉萍的意思,她说也让阴间的人知道,他们的亲人中有个作家,不能让小鬼儿瞧扁了他们。

起棺了。院内哭声雷动。李明强还是没有哭,他已按杨玉萍的要求换上一身崭新的军装,拖着被舅舅和表兄表弟们打伤的腿,左手打着幡儿,右手托着一个瓦罐。当三口棺材都出了大门,李明强回到头,冲着棺材大喊:“我的——”随着一声“叭”的脆响,瓦罐摔成了碎片。

按照习俗,摔瓦罐者应对着棺材,里边装殓着谁,就唤什么称谓,摔了痛哭,意思是“已经将你阳间吃饭的家什砸了,你就别再回来了”。李明强面对三个亲人,他喊什么,他没法喊,也没有哭。李明强从小就不爱流泪,这次他更是欲哭无泪,他的悲痛太大了,太深太重了,把他的泪腺堵得死死的。他把悲痛深埋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李明强的二舅照着李明强的屁股就是一脚:“王八蛋!你没心肝的东西!三口人都没了,你连滴眼泪都没有!”说着,挥拳又打,被李明强的三舅拦住,哭着说:“哥,她是姐亲生的,不是捡来的。”

李明强侧下头,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舅舅和表兄弟们一眼,昂起头,打着幡儿,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走。

李明强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就连埋棺扬土时,杨玉萍哭着喊着向坟墓里扑,李明强也没有落泪。等圆好了坟,插好了柳棍,李明强整理了下戎装,拖着被舅舅和表兄表弟打伤的腿,用军人庄严的正步走到坟前,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这一敬礼,李明强足足定格了三分钟。他在心里喊道:“妈妈,敬礼!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爸爸、哥哥,安息吧!”

由杨玉萍当家,李明强最古老也最现代,最封建迷信也最破旧立新,最英雄好汉也最王八蛋地为三位亲人举行了送别仪式。

李明强的大舅终于走过来,拉下了李明强的手,哭着说:“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出声来,别憋坏了身子。”

杨玉萍也扑过来,把李明强按在坟前,哭着冲李明强喊:“你哭呀,哭呀!哭出声来,哭一哭就轻松了!”

李明强没有哭,他把泪人似的杨玉萍拉起来,终于说出了一天来的第一句整话:“萍,来,给咱爸咱妈和咱哥圆圆坟。”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明强拖着伤腿和杨玉萍一起圆了父母的大坟头,又圆哥哥的小坟头。他们是以儿子和闺女的身份,还是以儿子和儿媳的身份;是以弟弟和妹妹的身份,还是以弟弟和弟媳的身份,谁也不知道,只看到他们圆得那么认真,那么细致,那么虔诚,那么精心。


[1] 给活着的老人备用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