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五)

“这支铁枪,是当年梁太祖【朱温】帐下大将王彦章王贤明所亲用。王彦章号为王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持此枪,他领军力拒后唐庄宗【李存瑁】,若非其败于庙堂奸臣之手,朱梁不至败落如此之速。王彦章惯携双枪上阵,一执在手,一横在鞍,如今一柄枪供奉在其庙中,号为铁枪庙,另一柄便在此处。世间传言,王彦章所用铁枪重达百斤,不过实际上是二十二斤重——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把弓,是六十年前曹宝臣【曹玮】在三都谷,大败吐蕃时所亲佩。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宝臣不辱韩王【曹彬】声名,威震关西数十载,党项、吐蕃皆在此弓下俯首帖耳。追想名将声威,确是远在我辈之上。”

“这柄古铁刀,名为大夏龙雀。别看此刀锈迹斑斑,可是十六国的夏国国主赫连勃勃所铸。玉昆你看此刀柄以缠龙为大环,其首类鸟,龙雀之名便因此而来。乃是种仲平【种世衡】当年筑清涧城时掘地所得,当地正是夏国旧疆。不过这柄铁刀出土时无人识得来历,还是靠了刘原甫的博识。刘原甫以博学著称于世,也只有他能一眼看透古董的真伪和时代。”

“至于这支铁杵,乃是家兄旧物。家兄惯使双简,两只铁简加起来超过二十斤,不过当年三川口之役中,家兄却只带了铁杵、枪、马槊三物上阵。用此三支长兵,家兄在敌阵中三进三出,最后西贼还是靠着绊马索才把家兄击败。后家兄遗蜕连同兵器甲胄一起,被西贼送还。甲胄、马槊和铁枪随葬,不过这支铁杵,本帅却留了下来。这支铁杵当年在三川口杀人太多,平日里就是阴气森森,魑魅缠绕。有机会会找个高僧来超度亡魂。”

郭逵现在给韩冈的感觉,就像一个父亲在向邻居炫耀自己聪明的儿子。他近乎自傲地将家中收藏的兵器向韩冈娓娓道来。每一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段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韩冈今次来秦州,是因为他的工作中还包括秦凤路的伤病营事务,并不是为了对抗郭逵。郭逵对韩冈的看重,已经世人皆知,韩冈自己一开始对此都有些纳闷。

拥有收藏癖的人韩冈见了不少,前生今世都有。不过由于这个时代有此雅兴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物,所以他们一般多是集中于古董方面的收集,都跟后世的收藏家同样有着保值的想法。如果仅仅是单纯的兴趣爱好,文人则会去收集字帖、碑拓和金石器物,而武夫则收集上好的兵器甲胄。

在韩冈所知的武将中,刘昌祚对弓弩的喜好最有名气,据说刘家有着数百张各式弓弩,皆是出自名匠之手。王舜臣用着艳羡的语气对韩冈提过不知多少次。而郭逵今天展示出来的收集品,比起刘昌祚的珍藏更强上一筹,让韩冈都为之赞叹,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去揣测郭逵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只不过虽然他没有多想,但韩冈也还是猜个八九不离十。郭逵这是明显地在示好,再联想起莫名其妙在秦州城中散布开的自己要去延州的传言,韩冈怎么都觉得有股子阴谋的味道。

他在秦州待得快活得很,家室、产业、乃至人际关系也都在秦州。要他丢下已经有了规模的关系网,改去人生地不熟的延州,韩冈没有那个兴趣。何况韩绛虽然是座能遮风避雨的大靠山,但这座靠山并不算牢靠。

韩冈一直以来都不看好韩绛的冒险行动,虽然这只是他在军事上力求稳妥的性格得出的结论,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韩绛作为主帅实在不靠谱。文官领军关西,几十年来,冒险的计划全都失败了,而老成持重的策略,却一直延续至今,有着很好的结果。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郭逵很少向人炫耀自己的收藏,在郭忠孝的记忆中恐怕一年也不定有一次。而今天郭逵不但向韩冈展示了自己多年的收藏,还备下水饭再三邀请他留下,直到时近三更,韩冈方才告辞离开。

“韩玉昆文采武略皆有所长,治事之才更是过人一等,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郭忠孝不会妄自菲薄,他虽然对韩冈免不了有些竞争之心,但韩冈的出色表现并没有换来成功的收获,所以郭忠孝不会对韩冈的名声嫉妒如狂,也因此能够正确地看待韩冈的优点和长处。

而郭逵喝着醒酒汤,对韩冈评价越发的高涨起来,“韩冈日后前途也许还不好说,但他在军中的人缘却不用怀疑了,问遍军中,谁人不想自家的营中有个杏林圣手?哪位将帅不盼着有人能把麾下伤病全数救治?”

郭忠孝迟疑了一阵,最后小心翼翼地把这事写上:“……所以大人你肯定韩宣抚会把他调去延州?”

“韩子华现在把关西的钱粮、军器、兵员都往鄜延调集,韩冈之事就算为父不提,种谔那边难道会不说?等过几日,将韩冈调任的文书肯定会来。”

“钱粮皆汇聚一城,辖下战士都是号为精兵,又有韩玉昆在后方安定军心,鄜延路今次当是能大胜而归了。”

郭逵闻言便冷笑,“就像韩稚圭提拔任福任主帅,都以为大军一出,便能马到功成。”郭逵难得的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自己对韩琦、韩绛之流的文官的不屑,“你知道他们这种想法叫做什么吗?”

“……什么?”

“一厢情愿!”

……

离着冬至已经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今的节庆甚多,春夏秋冬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有三五个节日等着。不过除了年节以外,就得数冬至和上元两节最为世人所看重。

冬至一阳生,冬至的到来,代表了世间阴气渐收,阳气转盛,又是一年循环的开始。也因此明堂大典、南郊祭天,这些朝廷中排在头等的礼仪,便都是安排在冬至这一天。

每年冬至之时,纵然穷困潦倒,也会花去一年来积累,又或是向人借贷,在这一天更易新衣,备办饮食,去享祀先祖。亲友之间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这一天,仇一闻正考虑着该怎么让疗养院里的医工、病员们快快活活地过好这个节日,韩冈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仇老,久违了。不知近日安好否?”

仇一闻惊得跳了起来:“韩机宜,你什么时候到得秦州?!”

韩冈拉开椅子,自坐了下来:“昨天午后到的,先去见了郭太尉,今天便来疗养院中看一看……上舍病房的事,总要看一眼才能放得下心。”

在秦州,有关疗养院的传言,对事实的扭曲和神话已经很严重了。其实论起照顾病人,疗养院中的水平比起旧时伤病营的确强出百倍,但跟家中疗养的安适相比,却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偏偏有人就是相信传言,认为住在疗养院就是比在自家调养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