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玄学清谈(第2/6页)

这个玄学理论直接导致了东晋名士对山水之美的大发现。

将无同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阮宣子即阮修,阮籍之侄,风格高简,善谈好酒: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

阮修后官至太子洗马,死于永嘉之乱。

他认为老庄与儒教没什么不同,他的一句“将无同”,让太尉王衍觉得很好,招其为部属。因为只说了三个字即得官,所以他被称为“三语掾”。

卫玠听说这件事后嘲笑阮修:“说一个字就能被起用,又何必说三个!”

阮修答:“若为天下人所推崇,又何必说一个字呢,什么都不说也可被起用。”

卫玠一愣,遂与之热烈拥抱。

也许卫玠抱错人了。

《晋书》也记载了这个故事,但主人公分别是阮瞻(阮咸之子)和王戎。这一说法比较可信,因为以任职时间推断,王衍为太尉时,阮修早已为官多年。

到底是谁说的不重要,叫人关心的是“将无同”这三个字。

“将无同”是个左右摇摆的词。魏晋名士回答问题时,不喜欢直接说“是”或“否”,而喜欢用“将无”这个口头禅,用不确定来说明大致的肯定。

“将无同”在这里的意思是,大致可以解释为:“恐怕是一样吧。”

对魏晋玄学,尤其值得注意一点:如何看待老庄与儒家的关系。是截然对立,还是于本质上是相同的?

“将无同”被认为是当时的名士对玄学的新认识,是一种更为超脱的看法,以为玄儒相通,儒教于本质上也是“自然”的,所以不应“越”儒教,而应“顺”儒教,也就是“顺”自然了。

洛水优游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春夏之季,游于洛阳郊外,依草偎花,卧谈玄理,这是西晋名士们重要的休闲和娱乐方式。

据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洛水之畔的这次聚会也不例外。

王衍,这位被认为风姿“岩岩清峙,壁立千仞”的名士是右派;裴和张华在总体上都倾向于儒家名教,对口吐玄虚、不遵礼法的做法相对比较反感,属左派;王戎早年虽跟阮籍等人游于竹林,并为“竹林七贤”之一,但总体上来说属于中间派。

都到了,按理说应该发生激烈的辩论,尤其在王衍和裴间。

裴,字逸民,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官至尚书左仆射,反对王弼、何晏的“贵无论”,著有《崇有论》,自生“有”,而非从“无”中生,认为《老子》的本质讲的是万事皆有“本”而勿忘“本”,并非玄学名士理解的“本即无,而贵无”。

裴善辩,钟会曾说:“裴公之谈,经日不竭。”时人谓之为言谈之林薮,他曾多次与玄学名士激烈辩论,后者均不能将其折服;据说只有王衍来了,方能使之小小屈服。但王衍走后,人们以王理再次向裴发难,依旧不能将其制伏。

所以,在这里,乐广问王衍玩得如何,似有话外之意。

王衍的回答出乎乐广的意料,他说大家都很愉快。按他的说法,当时没发生什么争论,人们只是各说各的,各得其所,各得其乐。

洛阳优游是美好的。

但名士们是否注意到大片的乌云,正慢慢笼罩过来?虽然洛阳的天空暂时还算晴朗,名士们还有一些时间畅卧花树间,摇着玉柄拂尘,讨论着哲学问题。

洛水茫茫,邙山苍苍。风,慢慢起来了。

多少年后,站在历史长河的另一端,我们发现:这大乱前的悠闲是多么残酷!只是那天参与聊天的人多未察觉。如果有人感觉到一丝担忧,那首先只能是张华。

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西晋重臣、诗人,又通军事,博闻强记,是《博物志》的作者,官至司空。贾后专权时,因有张华等人支撑,朝廷倒也一度安稳。早年,他坚决支持征讨东吴进而统一全国,但遭权臣贾充的反对,认为:“西有昆夷之患,北有幽并之戎。天下劳扰,五谷不登,兴军议讨,惧非其时。”

如果说那时候贾充以胡人之患为拒绝出兵南下的理由很是牵强,那么现在却是现实了:北方幽、并,西方雍、凉,四州胡患已成,蠢蠢欲动。所以,在那天,张华所谈论的多是《史记》《汉书》,希望王衍等人能从沉郁的历史中多体味些什么,多干点实事。

同样担忧的,似乎还有问王衍话的乐广。

乐广,字彦辅,南阳淯阳(今河南南阳)人,少时家贫,性好老庄,知遇于王戎、裴楷,受提拔,进入仕途。

乐广善清谈,尚书令卫瓘见到他与名士清谈,感慨地说:“自从何晏、王弼、夏侯玄去世以及七贤云消后,我一直担心玄学将绝,现在又从乐广那里重新听到这种声音!”

有一次,就“旨不至”这个辩题,乐广跟客人进行了辩论。

“旨不至”出自《庄子·天下篇》,原句为“指不至,至不绝”,其意深远。“指不至”,“指”通“旨”,即具有共性的义理,或者说事物之本真(虚理)。至不绝,“至”可以理解成“物”(实体),其意初可解释为:具有共性的义理不能传至于具体的“物”,即使达到也不能绝对穷尽。

乐广以手中的拂尘为道具,向他的客人举了个例子:我拿这拂尘的尾柄去敲打桌子:“到达了没有?”

客人点头。

乐广往回一撤拂尘柄:“若到了,怎么还能回来?”

乐广所说的当然不是拂尘本身的去回,而是义理的本质特点,即传达至“物”,只是相对的。至此,我们看到了禅机的影子,仿佛唐朝禅师那般智慧。当时禅宗未立,而魏晋名士于清谈中已发禅机之先,实在令人称奇。

西晋东晋之交,在清谈上玄学与佛学有合流迹象,讲求言辞简约玄远而有深意。

在这种背景下,乐广的地位更加突出,被时人尊崇,超越了太尉王衍这样的人物。王衍也每每自叹不如:“我与乐广聊,我都觉得自己的话太繁复。”

乐广亦受到青年才俊卫玠的赞叹:“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

听完这夸奖后,乐广一激动,把女儿嫁给了卫玠。其实是顺水推舟,求之不得,卫玠是天下第一美男,超过了潘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