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都督拜寿

虽已是早春,清晨操练时,城门口河道里的薄冰已经发出“喳喳”的融化声,到了傍晚,城门上“荆州”两个冰冷的铜铸大字,在夕阳里发出温暖的光,可对荆州城的将士们而言,天气却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一切都还是那样严酷、冷峻、紧张。

十二年了,无论春夏秋冬,雨雪寒暑,对于这里的守将关羽和他的随将士卒而言,从登上这座城关的第一天开始,这样严峻的空气,就从来没有松懈过。

每个黄昏,当残阳收起让人炫目的光芒,古老的城墙闪射出古铜色的暗辉,狰狞的城墙裂缝和倔强生长的草根青苔混为一色。一阵惊天动地的金鼓之声便会在高高的城关奏响,与此同时,一声响彻寰宇的震喝断然而起——

“上将军巡关!”

长喝声中,一骑沿着城街飞驰而来,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拄枪横刀,在一阵金属的碰撞声里,将一排排刀剑般的目光掷向来人。那人昂首雄视,沿着城道一路骑行,上升,下降,再上升。如果有人从城关的顶端俯瞰,可以瞧见他足下的铁蹄在一块块深黛色的砖石上扫踏而过时,迸发的一连串隐约的火星。

此人面似重枣,身长八尺,冉冉飘动的虬髯之中,炯炯的目光形同火炬。不错,正是威震三国、名动天下的蜀国大将——关羽。

十二年了,从美髯飘飘的盛年,到须发灰白、身形渐阔的花甲之年,这荆州城关,一日也未曾离开过他猛虎般的铁蹄。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那铁骑在行至一个哨位跟前时,背峰却突然微微一颤,右脚掌稍稍趔趄,从地面隐约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声。那哨位旁的士卒看得分明,是蹄脚踩中了一件圆球形的物什,和着马腿一阵不易察觉的晃动,那球形物什骨碌碌滚至一旁,石板上迸出一道粗粝的裂纹。

正当众人心下惊疑,骏骑上的关羽目不斜视,从胯旁的剑鞘里拔出一把铮亮的长剑,只展臂轻轻一挥,那刚被马蹄踏过的球形物什——一只滚落在城垛草丛里的小葫芦,便孤零零地悬在了他的剑尖。而后,不待众人从震惊中反应,那物什已被剑锋高高挑起,以一条优美的抛物线之姿飞往空中,紧接着,犹如一颗小小的流星,上升、爆裂、垂落,最终“啪嚓”一声,掉在一块乌黑的砖石上,流出一股浓浓的酒浆。

“哼!”关羽从鼻子里发出一句哼声,两颊的须髯气得胡乱抖动。随行多年的将士们知道,那是山洪暴发、雷霆即来的讯音。没人敢应。寂静,唯有泰山压顶般的寂静。

“谁呵?”关羽大喝,那灰白的须髯再次簌簌抖动,如火的目光亮如明镜。所有的将士无一例外地面露惭色,羞愧地低下了头,似乎犯错的是他们当中的每一个。

半晌,偌大的城道上一声鸦雀也不闻。就在众将士或沉默不语或凝神对视之时。一位赤赭脸膛、年过半百的偏将从哨位上缓步移出,行至关羽骑前,一个长长的拜揖之后,惭声道:“末将饮酒了。”

关羽凝目,瞋视的大眼里先是露出惊讶、愤懑,继而变为怜惜、不忍。好一会儿,众将士方听见他平淡的声音:“将府存有十数坛美酒,你去饱饮一场。饮罢,斩首!”

众人大惊失色。那偏将先是大骇,继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不过一个俯仰之间,又已恢复了勇气,挺胸昂首,大吼一声道:“末将遵命!”

众人也都抬起头来,双目死死盯住这位老将,脸上的震惊纷纷变成了敬服和感佩。在一片肃穆的静寂中,二名甲士上前,将老将押了,往后退去。

关羽掉转目光,再次将手中的长剑对着脚下一挥,指着一块方砖,喝道:“此下二十步处,砖石有空洞。即刻填换!”

“遵命!”众将高声应和。

眼见那老将的背影看不见了,关羽方双足一蹬,继续骑行。那骏骑虽比不得赤兔马,却也有些灵性,沿着城道飞驰了不到片刻,便将关羽送至那城关的最高处。血橙似的夕阳下,那畜生一声充满灵性的长嘶,引得众将士纷纷抬头。但见极目远眺、俯瞰长江的关羽正巍然肃立、身披金光,远远看去,犹如一樽金光闪闪的战神。

只有前将军关平知道,荆州虽险,可更险峻的,是想攫取它的人的心。在漫长的守城岁月里,父亲以一己之力对抗各路英豪,在衰老面前,已渐渐显露出了力不从心。

不错,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不管他是权倾天下的王者,还是威震八方的枭雄。

关平快步走到父亲的跟前,作了一个深深的长揖,面带不安地道:“江东使节快到了,像是来为父亲拜寿。”

关羽没接他的话茬,却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好像有点慌张。”

“父亲请看!”关平转过身去,拿起一副远镜,面对长江,“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战船!虽然逆水上行,竟能驰得这样快!”

关羽极目长江。果然,水天一色的江面上,一艘庞大的水上战船正朝城关疾驰而来,那上面刀枪林立、红旗招展,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活动的水上城关。关羽不由得脸上变色,诧异地从马镫上站起身来,惊叹道:“喔——”

眼见那战船离关羽父子越来越近,同时可见的,还有从那船腹中伸出的数十支长桨,它们奋力拨动江水,形成排天拍地之势。最令人惊奇的是,那船首的大纛上,赫然飘扬着一个“周”字。

关平父子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城关上的所有将士都和他们一样,正目注江面,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是周瑜旗号啊!父亲,江东大都督亲自来给您拜寿了。”关平叫了起来。

关羽收了远镜,叹道:“此人恨透了我,心里早就把我碎尸万段了,却亲自来给我拜寿。了不起!”

关平不敢出声,只目视父亲,等待命令。

“开驭江门,迎客。”关羽道。

“遵命!”关平立刻应声,示意身旁一位偏将,那偏将立刻一揖,会意而去。关平再次拿起远镜望向江面,想了一想,又禀道:“父亲,那战船太过高大,恐怕进不了我们的驭江门。儿驾船迎驾吧?”

关羽沉吟了一会,方再次望向那江面,拈须道:“周瑜借拜寿之机耀武扬威,故意驰来如此大的战船!不管他,且看他如何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