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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唐恪、耿南仲、聂昌等七十余人则认为,割让三镇这事原本就答应过金人,朝廷后来反悔属于失信,现在金人要求重履前约是有据可依的。所谓尊号云云,不过是个虚名,金人想要这份虚荣,满足他一下无何不可。要求康王出使,亦是他们欲验证我朝讲和的诚意,说起来还有对康王高看一眼的意思。所以细想一下,这些条件似乎算不得特别过分。和谈嘛,总是要双方都退一步才能谈成。如果我朝在利益上不作相应的舍弃,金人又焉能在战场上止戈息兵?

赵桓一时举棋不定,退朝后又单独召对了张邦昌。

张邦昌说,他乍一听亦觉金人的要求比较苛刻,然而冷静思之,乃觉唯其如此,倒正说明金人没把议和当作儿戏。看来这就是金人的底牌了。因此如能遂其所愿,料其会见好就收。而若有所忤逆,惹得他们老羞成怒,倒有可能使其要求更甚。赵桓听了觉得比较在理。

值此期间前方再传丧音。宗翰拿下泽潞,宗望轻取庆源。许多朝臣惶如灶蚁,纷纷奏请赵桓速做决断。有个名唤范宗尹者,甚至在朝议时如丧考妣地出班伏地,垂涕泣请皇上尽依金款,以纾祸端。

于是赵桓不敢再稍事迟疑,乃拍板允准金人所求,命康王赵构为正使,刑部尚书王云为副使,即赴金营签署和约。何栗情急之下挺身出班连呼“不可”,赵桓勃然大怒,当堂革除何栗尚书右丞及中书侍郎官职。

嗣后,赵桓召赵构入见于景福殿,对其勉励有加。为了笼络其心,赵桓当场解下自身所佩玉带赐予赵构,并册封其生母韦氏为贤妃。韦氏原来的品级是婉容,直接晋为贤妃,一步跨越了太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和婉仪七个等级,是较为罕见的殊荣了。沐此天恩龙泽,赵构毅然表示,为了大宋江山,何惧赴汤蹈火,此行纵有千难,绝对不负圣望。

根据赵构上次出使的不俗表现,赵桓相信他这话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他很满意赵构的铿锵表态,同时也庆幸这位九弟到底是头脑简单容易驾驭。若是换作城府叵测的恽王赵楷,岂是区区一条玉带和一个贤妃封号,便能赚得他这般感激涕零义无反顾的。

然而赵桓对赵构的估计实乃大错特错,他太小瞧了他的这个九弟——赵构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其实全都是在做戏。

眼下的赵构与半年多前的赵构,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人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由于环境、处境、阅历、地位等因素的影响,许多人会逐渐地甚至突然地变化得前后判若两人。所以有言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说半年多前的赵构确实有点头脑简单,那么通过上次出使金营,他已经十倍百倍地复杂起来。

那次九死一生的履险经历,使得赵构不仅清醒地认识了金军的凶狠强大,而且深刻地领教了皇兄的自私无情。世事险恶,人心诡谲,不得不防。因而自此他表面上虽一如既往地沉溺于声色犬马,内里间却多了一份对时局朝政及其与自身利益关系的关注。

鼓鼙声声狼烟再起,赵桓决定坐守汴京,在赵构看来很不明智。假如让他决策,肯定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明摆着另有避风港,何苦偏驶顶风船。但是这话他懒得与赵桓说,他知道说了赵桓也不会听。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赵桓在朝政大事上从来不征求亲王们的意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犯不着去多嘴多舌,让皇兄怀疑他别有用心。不过,出于对赵桓品德和能力的不信任,他却不得不私下里给自己做点打算。

谁知他的独善其身之策尚未捉摸出来,出使金营的要命差事便从天而降了。甫一听说金人点名要他前往,他就预感大事不妙。但起初他对赵桓总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他这位皇兄能有起码的恻隐之心。上一次他是侥幸死里逃生,这个经过赵桓知道,这一回他铁定是有去无还,这个结果赵桓也不会心中无数。如果赵桓顾惜手足之情,断不会将他送入虎口。然而事到临头,赵桓到底是薄情寡义地把他抛了出去。可见这个人是何等的没有心肝,何等的不是东西!

做出这个决定的,但凡是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赵构绝对不会乖乖地就范。他一定要指着鼻子质问对方,金人是何居心你这厮知否?我与你有何怨何仇,你竟欲借刀杀人?但这个人是皇上,他就发作不得。发作出来不但屁用不顶,反而有可能真正激起赵桓的借刀杀人之意。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便不如索性表现得主动一些,先哄得对方犯晕,再想办法解套。从这份心计上,便足见赵构之通权达变,远在赵桓之上。

赵构的演技不错,他的从容受命不但让赵桓吃了一颗定心丸,还博得了朝廷内外的交口赞誉,众皆称道康王这人真叫有种。可他们哪里知道,在赵构那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豪壮姿态背后,其实已是打定了对赵桓阳奉阴违的念头。只是如何个阴违法,尚须相机行事。

更令人不曾想到的是,这个看上去是再倒霉不过的差事,到头来竟成了上苍赐予赵构的一桩最大的幸事。当然,这个对其命运具有关键性意义的玄机,赵构本人当时亦不可能参透。所以尽管是心中另有打算,当他于十一月十六日带着副使王云,参议官耿延禧、高世则以及宦官蓝珪、康履等一行人马辞京出城时,其心情还是相当忐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