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争 1592(下) 第三章 三寸不烂

沈惟敬总算又恢复自由了。

自从他在辽东被李如松拿下以后,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界上挣扎。沈惟敬知道,自己之所以还活着,仅仅只是因为尚有剩余价值可资利用。只要自己被证明没有价值,便会被大明毫不留情地抛弃,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出手保他。

所以平壤之战的胜利,对他来说绝对是个坏消息,既然明军可以在正面战场击败日军,那么根本无须与日军交涉;既然无须与日军交涉,那么沈惟敬便毫无用处;既然沈惟敬毫无用处,那么……

好在这种事情并没发生,碧蹄馆之战结束以后,明军与日军进入了对峙阶段。身陷囚笼的沈惟敬欣喜地发现,和谈的曙光和他生命的希望,正在慢慢降临。

大明在对外战争中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从不和谈。无论是被瓦剌捉了皇帝,还是被女真人打进北京,大明从来不会卑躬屈膝地乞求议和,而是一根筋死扛到底。

但壬辰战争有点不同。

这不是一场发生在大明疆域内的战争,而是一次援助藩属小国的军事行动。输了,丢的是朝鲜人的国土;赢了,巩固的也是朝鲜人的统治。对于这种性质的战争,大明没必要太较真,如果能通过和平手段让敌人退出朝鲜半岛,当然比大动干戈来得更划算——大明战士的鲜血,不应该无谓地为他国而流。

碧蹄馆之战之后,李如松的辽东军和宋应昌的南军龃龉频生,矛盾不断。宋应昌与袁黄等人指责北军抢功,滥杀无辜,甚至一本参到了朝廷。李如松反过来指责宋应昌连朝鲜境内都不进入,却反过来指派人过来索要首级,骗取功劳。

在平壤之战中,不知哪个倒霉的日本和尚被砍掉了脑袋,误当成了景澈玄苏。为了抢这个大人物的脑袋,李如松和宋应昌没少打官司,一直到确认玄苏还活着,两个人才悻悻罢手。

在平壤的骆尚志等人也不断暗中跟宋应昌等人联络,时不时地对朝鲜人说说李提督的怪话,鼓噪说要么退兵,要么进攻,总留在平壤城不是个事儿。

而处于第一线的辽东集团军,此刻战马大批量病死,吃饭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大炮弹药又不齐全,战斗力大幅度下降。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势之下,尤其是大胜后还被连连参本,遭遇到了来自国内的巨大压力,这使得兵悬海外的李如松开始心灰意冷,不想打了。在幕僚郑文彬、赵如梅的劝说下,他开始称病请代,让朝廷换人来——老子不玩了。

宋应昌这个时候也很头疼。虽然平壤大捷被他敲锣打鼓地送到北京,赢得了不少掌声,可战争实在太花银子了。为了支援朝鲜战场,他已经快把中国北方的储备折腾光了。再持续下去,就不得不动员沿海备倭的物资。朝廷里的反战派又开始抬头,已经有言官上书议论,质问为了一个外国有没有必要花这么多银子,填这么多人命。

兵部尚书石星面对这种压力,询问宋应昌该如何处置。宋应昌认为,倭寇必须要防,但不妨先和谈一下,谈下来自然最好;如果谈不下来,也能拖一拖时间。现在驻朝明军的生活太苦了,补给根本运不上去,等到兵饷、粮草、援军都运抵平壤,再打不迟。

此时明军的五千水师,已经到了黄海道;刘綎、陈磷的第二批新锐明军,也已经在路上。这些部队的换防与部署都需要时间。

宋应昌认为可以谈,李如松又不想打,于是一贯不对付的南、北两军,第一次站到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和谈这种事,怎么也得要两厢情愿才行。大明是有尊严的,宋应昌、李如松再不想打,也绝不会率先开口提出和议,这种事就和谈恋爱一样,先开口的一方以后肯定低一头,所以最好是日本人先提出来,我们再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答应。

日本人怎么想的呢?他们从善如流,很快便主动请求议和。

因为驻朝日军这会儿也快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日军的主力军团,都集中在汉城附近,一共六万多人,士气低迷不说,补给也很成问题,缺衣少食,境况比明军强不了多少。自从龙山仓被焚之后,日军处境更是窘迫。整个汉城到处是尸体,臭气熏天,瘟疫横行,日本人甚至都没心思打扫一下。

这种低迷状况,连带着导致整个日本军队都陷入悲观的情绪里。当时日本一位东国大名最上义光正在肥前名护屋参阵,他目睹了许多撤回日本的伤残士兵以及逃兵,心中无限苦涩地在书信里写道:“日人早就对汉城灰心丧气,只要能活着回家,喝上一口来自故乡的水,即使作和尚也心甘情愿。”

连一介大名都如此悲观,遑论其他下级武士与普通士兵。在退守汉城之后,日军的逃亡率高得惊人,哗变时间屡有发生,驻朝日军往对马岛跑,对马岛的往九州跑,九州的日军往本州跑,形成了蔚为壮观的逃亡洪流。如果实在跑不了的,就干脆向明军与朝鲜军投降。

几乎每一位大名麾下,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亡。为了截获这些逃兵,日军在日本各地都设置了“人留番所”,专门追捕逃亡日军士兵。

整个日本,唯一还兴高采烈坚持开战的,大概只有太阁一个人了。

平壤的得而复失,让秀吉着实生了一阵子气。但他不认为这是战略上的失误,而是一个战术上的小挫折,只要自己亲自上阵,便能够轻易打败明军。

为此,秀吉制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由他亲自披挂上阵渡海作战,带着德川家康,蒲生氏乡,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几位大佬和心腹,率军二十万再临朝鲜,如雷霆一般把明、朝联军统统消灭。

这个命令一下,日本国内一片哗然。

秀吉根本没搞明白,日本在朝鲜的问题不是兵力不足,而是补给不够。现在十万人都没吃没喝,再派二十万日军来朝鲜,那给朝鲜战争这头满载的骆驼加上的就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一吨钢材。

增兵的消息传到汉城,所有的将领——无论是持重派的石田三成还是主战派的小早川隆景、加藤清正——众口一词地反对,认为这时候增兵只会加速日军的崩溃。

可是秀吉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属驴的,越是反对他便越是要闹腾。必须得想一个办法,既能捋顺他的毛,又可以把这事儿压下去。

最后还是黑田长政家学渊源,给宇喜多秀家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代表日军在朝将领写了一封奏捷书。奏捷书里把碧蹄馆之战大吹大擂了一番,表示明军业已胆寒,不敢进取半步。我军已经占据了优势,只不过天寒地冻,难以维持,不如后退到釜山,与敌人和谈,等秋天朝鲜有了粮食,再打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