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关节

编制文官新官制轰轰烈烈的开始,彭时受到的围观,锦衣卫的解围,当场打死杖毙的新闻,都是一五一十的传入了宫中。

硕大的香炉之中,燃烧的是沁人心脾的炉香,偶尔,发出一通轻微的炸响。

天色还早,宫中吃饭的规矩还依着古人的传承,分为朝食和饷食两次。

皇帝现在吃的,是饷食过后的小食,在此黄昏将近,入夜之前。

按制,皇帝用膳是设乐,在乾清宫正殿的阶下,就陈设着几十个乐工,琴瑟鼓乐,加起来总得有十几二十样。

奏乐当然是轻快悠扬的曲调,帮助食欲,以助消化。

不过今天在牛玉开始奏事之后,皇帝微做示意,底下的乐工就停止了奏乐,大殿内外,鸦雀无声,一片静谧安然。

“滑吏有取死之道……”皇帝沉吟着,“国家凭白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一丝不懂报效,就知损公肥私,竟还敢咆哮公堂,侮辱朕之大臣,嗯,打的好”

对锦衣卫的事,皇帝多半是这种态度,在场的人也是见惯了,所以都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在一边侍膳的太子一脸的怫然不悦。

在他看来,锦衣卫之嚣张跋扈已经到这种地步,在皇城之内,锦衣卫官公然杖杀国家吏员,这样下去,岂有法度可言?

有这种见解,皇太子只觉得痛苦难安,有心想说什么,打量四周人的脸色,却是不得要领。

只是在看到皇后时,太子却是见皇后亦有不悦之色。

他心中一动,知道皇后心慈,必是对轻忽人命之事大为不满,当下决心下定,便是起身奏道:“父皇,虽然该吏员有取死之道,然,国家设律法为何?不教而诛,甚至当街刑毙,这般便宜行事,大为不妥。”

“孙锡恩是张佳木推荐的军法监的大使。”皇帝并没有斥责,只是说道:“似乎有行刑之权。”

“父皇,军法监只是执掌军法,对的是京营禁军和厢军,况且,就算犯军法,该鞭则鞭、杖、或是论斩,哪有随便把人打死的道理?”

这一次皇太子的话说中了。

皇帝大为首肯,再看皇后,见钱后亦是微微点头,皇帝便是笑道:“吾儿倒当真读书读长进了,这一番话,说的极好。”

“父皇过奖了。”

这几个月来,大约皇太子还是头一回在皇帝面前受到这样的嘉奖,所以面孔上顿时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

“这件事,你来问张佳木吧”

眨眼间,皇帝便有决断,笑道:“些许小事,也不值得上纲上线。他现在要沙汰京中武官,你要知道,这是件至关要紧的大事,刑杀吏员,在律法上是不好,但在眼前的大事上,又是非做不可。其中的关节分寸,你可有领悟?”

皇帝毕竟是皇帝,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要害。

在场的人,当然全是天家至亲至尊至重的人,就是帝、后、皇太子。

再加上牛玉等宠监,皇帝是拿这些太监当家奴来看,任何大臣也没有这些家奴亲近。要知道,牛玉等人执铜头拂尘,晚上就在皇帝的寝宫内打地铺值夜,保卫皇帝的安全,是最紧要最重要的最后防线,皇帝就是孤家寡人,连皇后和后妃也从来不与他同屋而眠,就是有,也是很少的事。

多半时间,皇帝就是睡在乾清宫的暖阁里,与他做伴的,就只有这些不男不女的阉奴们。

所以论起心理的亲近,实在是有时还在父子夫妻的家人之上。

外头文官们的奏章极陈宦官之害,而皇帝多半置之不理,人,有的时候就是屈从于感情和自己的认识,在皇帝眼前,这些阉奴恭恭敬敬,一呼百诺,凡事也为他着想。而且,是他的家奴,一旦犯错,可以随意处置,种种便宜,使得宦官权势稳中有升,以实际的情形而论,其实内监之权已经在外朝之上,但现在有一个张佳木,所以凡事被遮掩了。

以内监们的内心来说,自是视张佳木为生死仇敌。

宫中有内书堂,已经颇有宦官拿张佳木类比比较,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大为不妙,甚至引发惊恐。

在这件事上,宦官已经与皇太子结成同盟,只是把皇帝蒙在鼓里。

此时听得皇帝的话,太子自是不服。

他却不懂,为什么要撵京中武官走,一年百万金花银,供养这些武官足矣,皇家的钱养武官,就是大户人家养的护院,关系到主人整个家族的安危,花上些钱,又如何?

皇帝的忧心忡忡是从财政出发,所以主动问计李贤和张佳木,如何处置京中武官过多的问题。

在历史上,李贤的回答就是分流。

而皇帝的回答则是此事难办。

李贤再答:徐徐图之。

皇帝会意,答:凡事以安静为主,不可引发动乱。

君臣之间,颇具默契,就是在这对答之中了。后来终天顺八年时间,分流加上淘汰,财政上自是缓解许多。

当然,积攒下来的财富,也是十之八九被后来的皇帝,也就是现今的皇太子给挥霍一空,至孝宗年间,积重难返,有十八年休养生息,但国家仍然处处漏气,想恢复元气,难矣哉。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而且皇太子凡事从安危第一出发,有此杯葛之心,自是难免。

他倒不是怀疑张佳木的忠诚,但每天有万氏、万通、近侍宦官们的谗言在耳,就算是圣贤也起疑,况且,皇太子和圣贤差的远。

皇帝已经算是庸人一个,算不得好帝王,而太子又比他差的远了。

皇太子欲言又止,因为看到牛玉猛使眼色,劝阻于他。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不再讲了。

“你好好想想吧,想通其中的关节。”

皇帝对太子今天的表现还算是满意,笑着道:“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每天早晚,太子必须请安,这也是规矩,这会子伺候完事了,彼此可以相安无事,至于太子在东宫如何,皇帝一会做何消遣,那就是自己的事,不必再多管了。

躬身告辞,太子一路出得乾清门后,脸上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大伴,怎么不让我说?”

对着一起出来的牛玉,太子显的极为不悦。

“唉,说之无益啊小爷”牛玉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裁撤文官,或是加授吏员,或是火耗归公,涨俸禄,这些都很不与宦官相关,所以可以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但裁撤到武官,就和他们很有关系了。

武官滥授,和宦官势力坐大是很有关系的。他们没有卵子,当然没有老婆,但并不妨碍他们以子侄过继为子,传承香火。

当时的宗族就是一大家子,过继的儿子在法理和感情上是和亲生的没有区别的,如果一个宦官混到高位,皇帝就会准许他挑一个宗子过继,这样的话就不算绝后,虽然身体的残缺是没有办法弥补的,但用这种过继法可以在法理上为人父为人祖,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