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母子决裂(第3/7页)

 

李斯不能信,以为吕不韦为了激将自己,特意危言耸听而已。李斯道:“相国知秦人,而李斯知秦王。秦王素有天下之志,心中定无内臣外客之分。且秦之能称霸百年,多赖外客之力,秦王雄略远视,不会不知。”

 

吕不韦长叹道:“客卿虽才高当世,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客卿今日不信,只恐他日悔之已晚也。”

 

【4、李斯教子】

 

在李斯看来,吕不韦的失势已成定局,属于吕不韦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吕不韦,已经被打落入政治斗争的旋涡,而他并不甘心就此沉没,于是慌乱伸手,希望能抓住些许攀附之物。如果此时贸然施以援手,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被他拽入旋涡当中,成为他的殉葬品。李斯于是说道:“非李斯胆敢拒绝相国,实乃大王不可谏。强谏则徒增其怒,于事不独无补,反而有害。相国必欲救太后,则李斯有一言,愿相国能听。”

 

吕不韦见李斯心意已决,也不生气,况且生气也没有用,李斯翅膀已经硬了,非他所能予取予求。吕不韦道:“客卿请讲。”

 

李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斯乃局外之人,有八字相送相国:不谏为谏,不谏胜谏。望相国跳出棋局,头脑清醒深思之。”

 

吕不韦心中不悦。不谏为谏,不谏胜谏,这算什么话!敢情被关起来的不是你的老相好。人生能有几回失而复得的机会,你李斯又怎会知道?

 

吕不韦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吕不韦走后,李斯的长子李由问李斯道:“阿父,何谓不谏为谏,不谏胜谏?”

 

李斯满意地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孺子可教也。他爱怜地望着李由,李由已是一个十六岁的俊秀少年,咱李家未来的荣耀和希望,就背负在他肩上了,可要好好地言传身教才行。李斯于是反问道:“居,吾语汝。以汝之见,秦王欲囚太后到何时?”

 

“大概会一直囚禁下去吧。”

 

李斯摇摇头,又问道:“秦王为何囚太后?”

 

“秦王既恨太后,又惧太后。”

 

李斯再摇摇头,道:“秦王于太后,恨固有之,惧则未必。嫪毐车裂,三族诛尽,党羽剪除。如此一来,太后深处孤独,何足为患?秦王虽恨太后,然母子连心,恨不可久。今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囚禁母后,招笑天下,已历半岁,初衷未改,岂徒恨哉!”

 

“然则秦王囚太后之用意何在?”

 

李斯赞许一笑,道:“此问方中要害。问对问题,已是知道了一半答案。吕不韦与太后有旧情,是以关心则乱,只欲救人,却不能作此一问。吕不韦如能作此一问,必能明晓吾之所谓不谏为谏,不谏胜谏,决非虚言。秦王初囚太后,乃是出于盛怒之下。今怒气渐消,犹不肯放归,何故也?太后执掌国政将近十年,根基深厚,朝中诸多大臣,此前是只知有太后,不知有秦王。嫪毐之党在明,易灭;太后之党在暗,难索。秦王又知,太后必求救于吕不韦,吕不韦也必唆使党羽,为太后游说。今太后罹难,凡为太后谏者,非太后之党,则吕不韦之党。秦王因而诛之,其中纵有秉公而言者,也宁错杀,勿枉纵。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则必废太后与吕不韦。废太后与吕不韦,则必先除其党。此乃秦王囚太后之用意所在也。吾语吕不韦所云不谏为谏,不谏胜谏,亦盖谓此也。即便不谏,秦王迟早终释太后,是谏也。强谏则自伤羽翼,去势招祸,是不如不谏也。”

 

李由感叹道:“秦王仅长我六岁而已,心思之深,竟如此不可测?”

 

李斯道:“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此天授之术也,非人力所能及。终有一日,你我父子将同朝为官。汝须谨记,秦王断非寻常之王,汝当时刻心怀敬畏。人畏火,知避之,则能保全。人轻水,常戏之,则溺。惟敬畏秦王,方可与之持久周旋,切记切记。”

 

李由又道:“吕不韦年老昏庸,看来已是来日无多。继其位者,阿父乎?”

 

李斯怒斥道:“小子无状,口气竟如此狂妄!吕不韦已是名垂史册之人,当不朽也,非此刻你我所能訾议。等你异日作到相国之位,再臧否吕不韦不迟。吕不韦能有今日,岂妄得哉!适才其于外客一说,洞见深远,非常人所能道也。虽未必成真,亦堪足警醒。况且人不可忘本,若无吕不韦,为父不能至今日。吕不韦倘有它事相求,为父必倾力相助。至于太后一事,只因爱莫能助,故而婉拒,心实有愧。此中利害,汝不可不知。”

 

李由肃然道:“阿父教训的是。”

 

【5、敢以太后事来谏者,死!】

 

虽说李斯不肯做出头鸟,但肯做出头鸟的还是大有人在。先有大夫陈忠以太后之事进谏嬴政。可想而知,为了这次进谏,陈忠定然精心准备了一大篇讲稿,义正辞严,雄辩滔滔,可谓志在必得。不料嬴政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命人剥去他的衣裳,置其身于蒺藜之上,捶而杀之,陈其尸于阙下。嬴政下令曰:“复有欲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有陈忠的例子摆在眼前,试问还有谁人胆敢以身试法?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陈忠倒下了,N个陈忠却站了起来。朝中大臣,有如飞蛾扑火,纷纷冒死来谏。嬴政也毫不含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绝不手软。

 

这一杀,从嬴政九年九月直杀到嬴政十年三月,前后死者二十七人,尸积成堆,天下震怖。这二十七人中,虽以吕不韦和太后的拥趸居多,但也不乏有确系忧国忧君、秉公直谏者。二十七人,数目非小,前赴而后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必死而竟死之,不可谓不悲壮,不可谓不惨烈。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叹息久长。而居于幕后的吕不韦和太后,感受更为深切,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被寄予厚望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也不禁悲从心来,彷徨无策。

 

所谓的死谏、尸谏,于此前的历史中也偶有出现,然而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死谏,直到此时才算是开了先河。

 

礼云:“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显然,在礼记中,死谏是既不鼓励,也不提倡的。死谏,作为人臣的最后选择,乃不得已而为之。但关于这一行为的评价,却可以公者见公,私者见私。

 

自其公者言之,为人臣者,苟便于主、利于国,无敢辞违,杀身出生以徇之。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所看到的是坚持信念的光辉形象,是虽死不辞的凛然气节。但自其私者言之,却又是在要挟人主,置其于进退两难,杀则有不仁不义之谤,不杀则等于自承错误,威风扫地。而死谏者这边,谏成则天下耸动、人人敬叹,失败也不妨落得个诤臣烈士、磊落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