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归去来兮(第2/4页)

李斯见吕不韦面色难看,因问道:“相国因何不快?”

 

吕不韦道:“还能为何?茅焦。”

 

李斯惊道:“茅焦莫非开罪了相国不成?”

 

吕不韦横了李斯一眼,你小子又给我装傻!吕不韦冷笑道:“茅焦远道乍来,却位居客卿之上,不知客卿心里作何感想?”

 

李斯心想,挑拨来了,于是正色道:“茅君死谏大王,使大王母子和好如初,功高社稷,位在李斯之上,固其宜也。”

 

吕不韦也懒得和李斯绕弯子,干脆把话讲明,道:“设若秦国无茅焦,此乃不韦所愿,亦客卿之利也。”

 

李斯见话已至此,于是问道:“相国的意思是?”

 

吕不韦咬牙道:“我要茅焦从秦国消失。”

 

李斯见吕不韦如此嫌憎茅焦,心知多半还是由于太后赵姬的原因,但又不好明言,于是道:“茅君方从齐国远道而来,又正得大王恩宠,要他离开秦国,只怕……”

 

吕不韦道:“不韦今日登门,正欲借客卿之力也。”

 

李斯道:“李斯位尊于朝不如茅君,见信于秦王不如茅君,恐力有不能也。”

 

吕不韦道:“客卿兼任长史,毋论六国君臣,举凡六国中稍有名望之人,其底细皆难逃客卿之察。以茅焦之才智勇略,早当扬名于世,何待今日!其名不见于经传,不亦怪哉!其家世来历,人虽莫能得知,想来却瞒不过客卿。”

 

茅焦的背景和履历,李斯确曾调查过。李斯答道:“据李斯所知,茅君为齐人也,久驻稷下学宫,专力问学,不求闻达,并无可疑之处。”

 

提起齐国稷下学宫,今人已多淡忘,但在当时,稷下学宫却称得上是知识分子们心中的圣地。自田齐桓公田午始建以来,天下贤士接踵而至,群星璀璨,大师辈出。正如司马光在《稷下赋》中所言:“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小说家、兵家、农家等各种学术流派,在稷下学宫里共生共存,辉映争鸣。战国时代那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和名字,如孟子、淳于髡、邹衍、邹奭、田骈、慎到、接予、季真、环渊、彭蒙、田巴、鲁仲连、荀子等等,无不和稷下学宫发生过紧密的联系。但随着时间推移,战国四大公子、吕不韦、嫪毐等人前后发起的大规模的养士圈客运动,让人才分流严重,稷下学宫也由盛而衰,人才凋敝。

 

吕不韦面色凝重,道:“如此说来,茅焦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他蛰伏多年,此番来秦,看来是一心要求名位,轻易不肯离去。”

 

李斯道:“却也未必。相国可知茅焦师从何人?”

 

吕不韦道:“不知。”

 

李斯悠悠说道:“鲁仲连。”

 

吕不韦面容一肃,道:“鲁仲连,不韦闻名已久,诚千古高士也。然为弟子者,未必肖其师。吾老也,无作为也。客卿正当壮年,前程远大,异日成就必远在不韦之上。今茅焦与客卿年岁相若,才智相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枝不栖双雄。客卿与茅焦,不可两存之势也。茅焦不去,客卿终难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客卿可往说之,茅焦能去则去之,不能去,则……”吕不韦作了个咔嚓的手势。那意思是,如果茅焦不肯主动地从秦国消失,那就让他被动地从地球上消失。

 

李斯心里清楚,吕不韦虽然句句话好像都是在为他着想,其实是在拿他当枪使。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固然不好受,但茅焦又确实是他仕途上的一大障碍,越早扫除,后患越小。而有吕不韦作他的坚实后盾,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3、绝顶说客的对决】

 

茅焦居家多日,突听李斯来访,心中也甚是诧异。他知道李斯是秦国政坛的强力人物,嫪毐一案的审判更是让李斯名扬天下,常有人在他面前将他和李斯相提并论,以至于他心中也暗暗将李斯视为自己的劲敌。

 

茅焦带着戒备的心理,接待了李斯。两人坐定,李斯在步入正题之前,先从稷下学宫开始聊起。我们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得意弟子,而荀子又曾经先后三次担任过稷下学宫的祭酒——相当于是稷下学宫的校长,茅焦作为稷下学宫中人,对荀子这个老校长印象深刻,也曾有幸亲耳听过荀老夫子的教诲。有这一层渊源在,李斯和茅焦的距离迅速拉近。荀老夫子已于两年前(公元前238年,即嬴政八年)故去,两人谈及他来,免不了一起缅怀感慨了一番。

 

茅焦在秦国孤立已久,心境抑郁,今日和李斯一席畅谈,顿生相识恨晚之叹。茅焦于是以秦国政局相问。他的境遇,他的困惑,希望能在李斯这里得到解答。

 

李斯却回避了这个话题,问道:“君来咸阳已有时日,咸阳可好?较临淄何如?”

 

茅焦长叹不能答。只有到了咸阳,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怀念临淄。他怀念那里的山水,怀念那里的人民,怀念那里的朋友和乡亲。那是他的故乡。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的故乡啊。而在咸阳这里,朝野中的排挤,文化上的差异,不同的饭菜饮食,不同的人际关系等等,他不习惯,他不喜欢。

 

李斯知道茅焦过得憋屈,于是道:“君之性命危在旦夕,君可知乎?”

 

茅焦也是游说高手,这样的开场白他是再熟悉不过。在我面前玩这套,李斯你找错人了。茅焦笑道:“吾岂畏死之人哉!死则死耳,何须多虑。”

 

茅焦本以为这一句话就足以堵住李斯之嘴,可李斯却依然神情笃定。李斯深知茅焦的游说水平,他是不会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然而李斯坚信,善攻者未必善守,茅焦一定是可以被说动的。李斯道:“茅君之论虽高,窃以为不足采。人生百事,惟死为大,能不慎乎?何谓死则死耳?死于秦王之怒与死于贱人之手,得无异乎?茅君谏秦王之时,义气干云,天下观望,当斯之时,死固不足惧也。今君将死之道有三,皆足以辱名耻身,遗笑后世,能不虑之乎?”

 

茅焦道:“愿闻之。”

 

李斯道:“李斯闻太后甚爱君,屡次召君进见,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诚智者所为也。然而,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那美人是太后?太后不能得到茅君,却足以毁掉茅君。茅君数拒太后盛情,太后宁无怒乎?太后宁无怨乎?太后宁无心报茅君乎?死于妇人之手,君子之耻也。”

 

茅焦一想到多情的赵姬,不禁头大。李斯所说的情形,他承认不无可能。茅焦道:“吾将死之道有三,其二为何?”

 

李斯再道:“得势易,处势难。茅君骤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欲有不利于茅君也。宗室视茅君为外客,憎之。老臣视茅君为新贵,恶之。君独立于朝,敌人纷纷,纵有秦王一时之信,君自问能保全否?无辜遭憎恶而死,非君子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