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首都革命(第2/4页)

膺白先生 不知名上

民十一年十二月三日

这时直系领袖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驻保定,而指挥全局者为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驻洛阳。曹虽系不读书武人,然性忠厚,人言其为第三师师长时,某次战败,众已尽退,曹独倚墙从容,一部下促之始走。吴与张敬舆都主张在庐山召集国是会议,谋南北之统一。张寄膺白信言:“庐山国是会议之提议,虽尚未见诸实行,已有披靡一世之概,中国统一之期,当在不远,深望大驾早回,共图中华之新建设。(十一、一、廿六、寄美国)”历来两系相争,未得手的一方常不惜迁就过去或未来的政敌,北方相争时联南方,南方亦然。王内阁、旧国会、黎氏复职,虽亦多少由此形势而来,然谓当时无人有心为善,亦未可言。无奈武人之气势,国会之卖弄,不择手段,每况愈下。少数之善,在野时几希之善,均入狂澜与共倒。

曹锟急要做总统,亦不择手段,以吴佩孚得其信用之专,而无可奈何,不能劝阻,终成贿选。最可惜者,吴并非主张贿选之人,却逼成拥护贿选之势,以声罪讨伐而穷兵为戏。他被人称为吴秀才,私生活甚严肃,自拟关岳,对曹锟始终不二。声言不入租界,确未见他住租界。膺白最后一次到北平,岁时存问,他绝不以国民军之故,略提往事稍露形色,与其他失意人物之悻悻然者不同。生活亦不裕,不失为胸中自古其道德标准而守之不失者。膺白认识他,亦由张敬舆而起,吴张结儿女姻,吴派迟程九(云鹏,实系真媒)来请膺白为大宾,先送兰谱。

膺白许愿在北方竟辛亥之功,然时时以国家为前提,不以革命为究竟。现在,社会不以他为异己,当局看他作书生,他可以加紧努力了。北洋军阀虽已分裂,然地盘广大,根蒂深久,对国家为祸不为福,去之却亦无法。皖系曾与日本结深缘,误国家众所周知。奉系则入关而争,不惜放任后顾之敌,退而自守,又厌恶其索偿与掣肘,忽视外敌,与我们根本难容。首都革命之愿,于是寄在直系,直系虽颟顸,而无国际背景。膺白与冯焕章先生共事时,除基督教,尚不闻其与国际有接触。

膺白到过洛阳一次,吴子玉先生邀与同饭,同往郊外试炮,听其言论,甚为失望。他说:“科学吾国古已有之,格物一章而今亡矣,就是到西洋去了,老子出关西去,格致之学被他带走。”试炮时,自称其目测之准,遥指一点,说若干米,试之果然,左右叹服。这样自封自是态度,当大任是可忧的,与新世界亦距离太远了。十年后,他还告诉膺白:尧辟四门即国会。

吴甚厌恶冯,抑制其发展,冯两次失去已得之地盘,而队伍则反扩充,由陕西而河南,到北京郊外的南苑北苑,就陆军检阅使一个空名闲职,所部饷项无着,张敬舆是其在二十镇时老上司,吴抑制冯,张则帮他。在张组阁及陆军总长任内,准冯之队伍正式编为一个师,三个混成旅,并指定崇文门税关及京绥路局两处,为冯军饷项所出,冯于是反而得到在近畿练兵机会。

南苑与北京间汽车一小时可达,膺白与冯见面机会渐多,渐渐熟识起来。他请膺白去作定期讲演,膺白每两星期出城往南苑一次,每次讲演两小时,冯自己与全军营长以上官佐同听。膺白这时在北京很忙,在内阁、北大(膺白在北大讲军制学的稿系岳军先生代笔)、师大,担有职务或功课,但从不却冯氏之请。往南苑的路极不平,我们的车很旧,两小时往返路程,两小时不断讲话,他夙有胃病,颠簸而归,常捧着肚子叫痛,许久说不出话。我几次劝他告假,他说:“这个集团可能为北方工作的惟一同志,彼此必须认识了解,且此中必有他日方面之才,能多认识本国及世界局势,或者少误国家事。”无论如何忙与累,南苑之行不怠,自然而然,与冯常常谈起时事来。一次,冯说到李汉老如何云云,膺白问其人是谁,冯笑曰:“您老在阁不识此人?”盖曹之嬖人李彦青字汉卿,要人无不与之结欢者。冯亦请过膺白阅他的兵,黎明骑马越阜跃沟,同看操。膺白最后一次在冯军讲演毕,请冯开一名单,定一日期,他要请其听众冯之部属到吾家吃顿便饭。膺白一向不私下结欢有力者之左右,恐乱人秩序。这点,好处在有力者对之无疑虑,坏处其左右以为他目中无人。这日请的是晚饭,但客人很早已从南苑到来,且传述冯关照的话:“黄先生不是空闲着的人,他为爱国肯来指导我们,北京城里有地位的人谁还像他那样,你们早点去,谢谢他。”这是仅有的一次,在我们糖房胡同寓所,请冯部属,从来没有请过冯自己。

北京城里通常应酬很多,打牌是常有的事。太太们请客更是请打牌,帖子上写着下午二时,我以为是请中饭,按时而往,上过当,闹过笑话。后知不打牌尽可迟去,然七点钟该是晚饭时候,不能再迟,到则见满屋一桌一桌的牌,人多则分作几间,往往到八点九点还不开饭。大家心在牌上,可怜燕翅全席大半敷衍了事,有庶务科算账。亦有放着鸦片烟盘提神消遣。混在其中,日日往来,话即好说。在势之家,素不相识之人,逢着拜寿道喜,只要肯随俗,即可上门,如此相熟。我本非怕出门之人,经过这些,视酬应为畏途,朋友说我生“怕见人”病。我家亦不能舍正事而款待多方。请客无此铺张,索然寡欢。心以为非,不敢表示,不参加之事须小心设辞,不然故意立异,在小节目上不随俗是非常得罪人的事。膺白应饭局亦务必周到,朋友告诉他:宁可到而不吃,不可不到。有一次赴五个饭局,空腹而归,此种生活,我们常常叫苦,觉无地自容。他僚友某君,一次很认真要我劝膺白从俗,他说:“谁家谁家,来者不拒,宾至如归,厨房同时开得出几桌酒菜,议员记者随时光临,情不疏隔,自然攻击减少,笑骂不生。”他说:“外面称膺白为穷总长,不请客,不联络感情,这样如何做得开,实大大影响其政治生涯。”我谢他好意,但说:“乌烟瘴气必同归于尽,正想尽力维持一点清明空气,不拟劝也。”膺白在职时,除在署秘书外,家里有一人专为他答复介绍人事的信。他的朋友唐少莲(凯)先生素称忠厚,常常搁笔大笑,要求之离奇,与措词之幼稚,出意料之外也。参众两院议员之信尤多,不必相识。岳军先生在北京的一段期间,住在吾家,代膺白见客。岳军先生见客后,用小册记明事故,有许多人仍要见膺白自己,而事故亦多半为请托。一日早餐时,二人面红耳赤而散,我奔走其间相劝。岳军先生要膺白耐烦,人事周到,误会可少,原为膺白。膺白最不长于人事,无办法而敷衍,不肯。夙有胃病,饭桌上甚易动气。这实是民生凋敝到极点,群向政治机关谋生,而少数集团犹是杳无止境地醉生梦死。贤如蔡孑民先生,其介绍北大学生书信之多,不可胜数,青年出路之难可知。膺白回国初次任职,第一个引用的北大李君即蔡先生所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