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2/5页)

立案与校舍二事既定,我辞董事长职,愿仍为一董事继续贡献。我是真的,我的毛病喜新鲜,对新鲜不待督促而起劲,然能力不过如此,辞职是告一段落,让贤接力之意。我以为世事倘都如此,人尽其所能而止,让新鲜的人后继,则世界将更新鲜。弄得同人奔走挽留,季肃以自己去就争,于是我的“诚意”变为“虚文”。自此我一直担任到一九五〇年元旦校庆,始辞去,则并董事会亦不复参加了。下面是当时一首辞职复留的代简七律:

答南屏诸君子

桃李盈盈烂欲开,偶然负土筑为台。奋飞已折冲天翼,绚素何须劫后灰?诸子必同怜跼躅,残生肯独忍徘徊!只今角逐风尘里,冀北群中一驽骀。

我生于甲午,肖马,这首打油诗处处三句不离本相,至为可笑。自此以后,季肃更常来吾家,我正向书店借书看书,她来,我们不谈校事即谈书事,她渐渐怂恿我去教书。一次我不知信口开河说了些什么,次日她叫校工送信来说:“昨晚回家一夜未睡着,思索复思索;凭君吸引之魔力,若能登台讲文史,必驾轻而就熟。教育英才是一乐,请毋吝千金诺!”她这封带韵长短句,引起我好奇心,我答她一首白话“贺新凉”如下:

高帽从天落。恨头颅内多凹凸,外生棱角。妙手安排安不上,辜负多情季肃。岂未解英才乐育?拄腹撑肠烟与酒,那堪驾文史轻和熟!参也鲁,莫铸错。新词半首待君续,想宣文终朝辛苦,此时休沐。不比人间闲散客,无用埋头思索。便提笔吐完心曲。纵有千牛牵不动,任推磨不改我幽独。从我好,乐人乐。

这首白话词同人们称为“却聘书”,而季肃的怂恿仍不已,她自己正担任着国文课。季肃在南屏,从高三到小学,无论哪一班国文或英文教师缺席或缺课,都欣然代。后来君珊返沪,在暨大及震旦任课,一次愿来南屏授小学英文,季肃却之,二人的精神都不可及。二人早年家庭生活均优裕,抗战时,一次我到君珊家,留饭,高伯母亲入厨,饭菜极俭,归来不胜感动。我全家吃一盘炒酱,即由此始。季肃在校的生活更简单,所用床桌均与学生同,衣服挂在门后,君珊送她一只旧衣橱,无处放,放在过道。我看见她在校的生活,她看见我居家的情形,都有一点新认识。

我们谈到一件事业的进步与改良,最要紧在后继人,而中国人最忽略于此。我告诉她,我亦与郑性白谈过此,性白年纪比我轻得多,我请他自留心,恕不代劳。季肃比我大三岁,我说五年后须随时注意培养后继人了,她其时已到五十岁。我们亦谈到请教师务从多方面,我们没有门户之见,亦不造成门户机会。我们又谈到教育目的究竟为何。中国宗教势力很小,人与人间道德,靠一点传统习惯,已经渐渐消失。我们一代的人,大概读过几本伦理之书,受其拘束,且亦有个宗旨。人如果没个“做人宗旨”,弄得不好将泛滥无归,抗战时已有显著形象。现在学校里的课程,哪一门有关做人标准?于是我们谈到国文教师可以多负一点这个责任。国文教师除写作技能,还需要正确高尚的思想。这是我们应该用点心的大事。

南屏的学生渐多,班次增加。季肃来与我商如何添请国文教师。我们先从中学生读物的作者中注意,几篇好的文章可惜有点投少年之机,不敢取。我忽然想起一个人,译《爱的教育》那位夏尊先生,却不与相识,知他与开明书局、杭师、白马湖中学都有过关系。杭师与白马湖中学都是有名学校,而我在新中国建设学会教育组看教科书时,甚欣赏开明书局几种出品。我提起夏先生,季肃甚赞成。有一世交孙君与相识,请其前往先容,倘夏先生肯就,由季肃亲往延请。孙君告我:“此人看相阑珊而有脾气,不识我个人,而知我家世,可能不答应,勿失望。”孙君去后第一个星期日,季肃正在吾家,夏先生来了,坐下就说:“我是什么事亦不想做了,知己之感,无条件答应。”不但出我意料之外,我亦不胜知己之感。

夏先生和季肃分任南屏高中国文功课,另外亦出入过好几位好教师,季肃的钟点因以伸缩。我们又讨论到历史、地理两科之重要,史地教师和国文教师应该合作。几年来,我个人所感觉教育部所做的好事:一为教会学校必须立案,守中国学制,是蒋梦麟部长任内事。二为历史功课每周稍增钟点,是陈立夫部长任内事。史地钟点太少,学校只能请兼任而不能供养专任教师,兼任不但分心,而多数的时间要放在奔走道途之上。德容毕业金陵女大地理系后,曾担任过南屏地理,教得很不错,她没有家累,拿月薪十二元。我见过她指导学生所做一个地区的纸制三維模型,这地区即是台湾。我记起幼时读地理曾发奇想,要掘土成高低形势,承屋檐雨水以像黄河长江发源奔流之状。那时不知有此,后辈读书真机会愈多而愈幸福了。我和德容亦讨论到因时事而将教课提前或挪后,可以加强认识。苏联侵入芬兰之日,她则将芬兰一课提早讲授。不久,德容离沪到了重庆去。

为要留得住历史教师郑效洵,季肃请其担任全校各班历史课。郑先生是南屏新人中对学校最关心的一个,南屏女教师多于男教师,中国社会有许多方面要男子出去接洽,除早期的陆仰苏先生,后来郑先生的奔走为多。他不但授课得同学们信重,战时南屏可以闭关自守,他亦常常先为表率,免季肃许多困难。一次季肃暗示我,外面有廉价或优待配给生活品之事,教师们生活大都清苦,她拒绝似对教师们不情,然受之又乌乎可!在教职员会议席上,郑先生首先表示不可。他有一个贤德的太太,与他同志而合作,虽儿女多而负担重,他能如此。问题容易解决,而南屏同人可以守正独立不倚,终抗战之世。郑先生是季肃心目中后继人之一。

一个美国老朋友福开森先生送他太太的灵柩回国,从北平来,访得我住处特来看我。他说:我们同病相怜,故欲一见。又说:我失去一个廿五年的伴侣,比他失去一个五十年的伴侣略好些。我答曰:“您有五十年还嫌不足?”以后他过沪一二次都来相访,我常问问他所知时局,我告诉他:“中国虽打败仗,无投降之兵,沦陷区更有许多爱国之人。”他答我:“中国兵是好的,将不好;百姓是好的,官不好。”真是一针见血之言。一次他来,告我为新闻报馆开会到沪。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纸条,是他的主张:“实事求是。”问我写东西不。又说在一老友家,见其家少奶奶曰:我是爱国的,将往内地。他说:“爱国岂须择地?你们以为这已经不是中国了么?”我猜到其人为谁,但未问他。他忽然又问我何不教书?他说为下一代努力,是最切要之事。我从来没有谈过庾村的事、南屏的事,不知他何所据而劝我如此?这日他走后,我彷徨踌躇甚久,终于自动打电话给季肃:“愿教书,请指派。”我教书之愿虽早有,然愈看书,愈见同人,愈自惭不学,是以不敢为人师。季肃的怂恿,福开森无意中之激励,我遂不顾一切,自此之后十年,我竭尽其心力。倘略有贡献于后一代,此益者二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