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的通信(第2/5页)

“真是激烈啊!”连维材再次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加快了磨墨的动作。

待放下手中的墨,他重新坐正姿势,接着翻了一页信纸。当时日本写信的纸大多是卷纸。哲文不像理文那样常给父亲写信,因此一次写很多。

连维材翻了一页,不觉微笑起来。下页信纸上有一半是画,画着个戴眼镜、目光有神的洋人肖像。这人长得瘦,但有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肖像下面写着几行字:

他叫伯德海姆,一个十分顽固的英籍传教士,他在地面上挖洞,又用挖起来的土把洞填起来,然后再把填起来的地方挖开。他五年来一直不停地干着这个活儿。仔细看看他的脸。

以前理文的来信中也常提到伯德海姆。连维材曾经根据理文的描述,想象过他的容貌。但这和哲文所画的大不一样。连维材脑子里描绘的是一个更为精神抖擞、更为肥胖的人。

一八一六到一八六一年,英船拉伊拉号和阿尔赛斯特号访问了琉球。拉伊拉号船长叫巴基尔·霍尔,他就是后来曾在东京大学担任语言学教授的B.H.张伯伦的父辈。张伯伦这名字就是用这位父辈的姓和名起的。霍尔写了本《大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他们一行人好像很喜欢琉球,回国后,一些热心的高级船员组织了一个俱乐部,叫“琉球海军使节团”,并募集资金,准备向琉球派遣传教士。伯德海姆就是这个“使节团”派出的第一个传教士。他到琉球是一八四六年,距霍尔航海到琉球已过去了二十七年,琉球海军使节团这才完成夙愿。派遣传教士的愿望是实现了。可是,传教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正如哲文所嘲笑的那样,伯德海姆的努力令人感到就好像是挖了一个洞又填上,填上了又再挖。

在伯德海姆肖像画的后面,哲文继续写道:

跟这个顽固的家伙还不得不长期交往下去。幸而出现了另一个人,跟这人交往将会获得更多的好处。最近我每天都去见他。他在这儿待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必须要抓紧时间同他交往。

这人就是中滨万次郎,他以“约翰万次郎”的名字闻名。他原是土佐渔民,因渔船遇险,在海上漂流,被美国捕鲸船救起,直接去了美国,在那里接受了学校教育。他十四岁遇险,在美国过了十年,日语几乎忘光了,偶尔回忆起来的也只是土佐方言,在琉球谁也听不懂。万次郎在美国学的是航海术和测量术。他之所以回日本,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学的东西也许会对祖国有用。一八五一年一月,载着他的美国船停靠琉球时让他下了船。凡到过外国的人,即使是在海上遇险的漂流民,回日本也要受怀疑。万次郎在琉球被扣留半年多,回国后,他在幕府当官,后来在学校中当教授。

对语言不通的万次郎来说,伯德海姆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但这两人性格不相投。对伯德海姆来说,一个会英语的日本人有点奇怪,而万次郎也对伯德海姆满脑宗教思想感到厌烦。碰巧这里有个会英语的连哲文。从年龄上来说,三十二岁的连哲文比四十岁的伯德海姆更使二十四岁的万次郎感到亲切。哲文常常全神贯注听万次郎说话,万次郎对他也怀有好感。哲文还有着万次郎所不了解的画家天地,万次郎从哲文那儿吸收了不少关于美术和清国的知识。而伯德海姆的世界,万次郎早就十分熟悉。

万次郎还有个谈话对象,名字叫板良敷朝忠。板良敷朝忠是琉球王府的翻译。他后来改姓为牧志,曾在琉球历史上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他是琉球才子,曾被挑选去清国留学,目睹鸦片战争后的清国,很有感慨,因而决心学习英语。板良敷朝忠因在清国留过学,所以也会中国话。琉球王府委托他办理同伯德海姆的交涉,中滨万次郎登陆时,也是他去处理的。后来打开日本门户的美国将军佩里来琉球时,也是板良敷朝忠担任谈判。

连哲文与朝忠成为好朋友,可以说是必然的。朝忠与万次郎想了解清国的情况,哲文尽可能给他们详细介绍。哲文虽暂离清国,但他从理文的信中了解到很多祖国最近的信息。理文善写文章,虽身在太平军,还常给父亲写信,这也是理文的一项任务。连维材有时把理文的信转寄给哲文,有时理文也通过福州琉球馆直接给哲文去信。正当连维材在鼓浪屿望潮山房里读哲文自琉球寄来的信时,哲文在那霸住所里也接到了理文的信。

“哦,写的真不少,足有十多页啊!字还这么小,够我读的!”

理文信中详细报告了太平军江口撤退后的情况。

人们都说,即便有计划的撤退,也要比艰巨的进攻还要艰巨。这次太平军分散撤退,并非败逃。但若只看局部,与败逃无二。那些平日反感上帝会的人,此时一见太平军撤退,便更加确信是他们战败了。王谟乡的团练头领刘星旋早想借机立一大功,好出人头地。在太平军向江口进军时,他被大军气势震慑,未敢下手。现在太平军连日作战,看来吃了败仗,乱了阵脚,刘星旋认为,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他急忙召集团练,当时夜深天黑,但团练熟悉地理,他们捉住十几个掉队的太平军士兵,将他们绑在树上。

太平军战斗小组刚刚组织起来,灵活机动,很有生气,在撤退途中,经常要检查人数,保持联系。他们立即发觉有人失踪,并发现当地团练在活动。侦察队发现了被绑在树上的太平军士兵,另一支与团练发生过冲突的部队,通过被抓住的团练,了解了事情经过。

部下立即向杨秀清请示。

“进攻王谟乡,消灭团练,要向天下表示,凡助妖人与我为敌者,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太平军三千人包围了不足百户人家的王谟乡。太平军军官在村长家门前大声地喊道:“现在我们念名字,若不把念到名号的人交出来,我们就烧村,不问男女老幼统统杀光。现在在打仗,这绝不只是威胁!”

太平军中也有村子里的人,他们知道团练的名字。

“刘星旋、刘上珍……”他们念了十三个人的名字,并限定两分钟内答复。

熊熊火把,杀气腾腾,夜空通红。村子里一片慌乱,十三个团练的性命和全村数百乡亲的性命,二者必择其一。

最终,那十三个人被送了出来。这事很快传遍全国,杨秀清深知这件事带来的消极作用,但他还是决定要处死这些小小的村团练。在今后作战中,必定有胜有败,也有这种必须要后退的情况,处死团练就等于告诉人们,今后即便形势对太平军不利,附近居民也不能充当政府走狗。

连理文冷静报告了这次流血事件,他并未在行刑现场,但报告却写得细致生动,那场面好像就在眼前。“真有一手!能写得这么好,了不起!”哲文边看边赞叹。作为画家,哲文非常关心和努力如何再现某种情景,绘画和文章都是表现的手段,哲文很会判别文章的巧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