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悲歌(第2/5页)

“他是不愿回天京,归根结底是天王不好……天王赏罚不明,任人唯亲,谁都会不高兴。若天京能像自己的家一样,那孩子肯定会回天京的。当初翼王若留在天京,太平天国就可以多调动二十万大军,这样小小的上海早就攻打下来了。”新妹想到这里,不觉紧攥着拳头。理文轻轻抚摸着她的拳头。

英王陈玉成在被捕十九天后,在河南延津被害。陈玉成一路大义凛然,人们称他死得壮烈,不愧是太平天国的首屈一指的英雄。每当听到这些事时,新妹都极其难受。

理文改换话题:“日本局势也很紧张,我回来时,国粹派不满愈来愈大。”

“凡是与外国的交往,他们都有种出自本能的反感吧?”连维材问。

“有很大的心理因素。不过,生活愈来愈苦,社会动荡不定。”

“物价上涨了吗?”

“当然。日本闭关锁国,长时自给自足。生活简朴,人们只生产自己消费的物品,而现在突然出现了大量收购,老的体系当然要混乱。拿茶叶来说,洋人把所有茶叶都买走了,茶叶价格猛涨。”

“这些商品价格涨了,但从整体来看,也只是极小局部的问题呀。”连维材道。

当时,欧美不只从日本购买本国消费的商品,他们还利用自己占优势的商船运输能力,在日本收购清国所需的物产,运到清国出售。俵物也是欧美商人收购的对象。幕府对俵物一贯采取保护政策,禁止国内食用,所以全部从长崎向清国出口。这些本就不是供国内消费的,即使价格猛涨,按理说也不会给百姓生活带来多大影响。

“物价是个完整的体系,某种商品价格上涨,其他商品也会跟着波动。”

“不错,市场被扰乱了啊。茶叶价格一上涨,运输茶叶的运费也会上涨,工钱也必然要提高,各方面都被扰乱了,问题就严重了。”

“日本已经向外国提出要求,希望延迟条约所保证的开放两港两市的日期。两港是指兵库和新溻,两市是指江户和大阪。理由是物价猛涨,人民生活困苦,对贸易不满的情绪高涨。这确实是重要原因,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来自国粹主义,或者说排外的本能。”

“听说还有以新溻的沙洲多,船只抛锚困难为理由的。”

“不错。不过,幕府之所以要推延开放兵库港日期,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它靠近京都。在京都朝廷周围,国粹主义特别强烈,对此共鸣的人最近突然都集中到了京都。在这问题上也进行了煽动。”

“不管怎么煽动,大势所趋啊。”这话既是针对日本,也是针对中国。

连理文在日本时,就已发生了和宫公主[1]下嫁将军家茂的事件。将军实质上是日本的君主,外国都称将军为“皇帝”或“大君”,但在国粹主义高潮中,名存实亡的天皇被大大突出出来。幕府终于不得不考虑所谓的“公武合体”,即要求天皇和幕府同心协力来处理问题。幕府把和宫迎往江户,而这又刺激了国粹派,排外浪潮进一步高涨。

连维材所说的潮流将要冲垮所有的国粹思想和排外运动。幕府也知道闭关锁国政策难以维持,准许了一向禁止的大船建造和航行,尽管目的是为了推延两港两市的开放日期,还是把竹内保德等人派往伦敦,并刊行了了解国外情况的《官版巴达维亚新闻》,接着又决定把榎本武扬等人派往荷兰留学。闭关锁国政策已一点一滴地逐步放松。

十多天前,日本千岁丸号到达上海。

“日本船此次究竟是什么目的?”承文问。

“说是为了贸易实习,姑且相信吧。”理文答。

尽管正在谈判延期开放港口和城市,但从世界大势看,幕府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早已预计到和外国通商很快就会日益盛行,照目前这样,将会永远被动,极其不利。要想积极开展同外国贸易,首先就必须要进行学习。幕府购买了英国帆船阿米斯泰斯号,改名为“千岁丸”。以长崎市政府审判官沼间平六郎为团长,包括幕府检察官垠立助七郎等官员及商人随从共五十一人的贸易实习团,乘千岁丸而来。

千岁丸到上海是阴历五月六日,阳历六月二日。这一天,忠王李秀成在松江附近击溃蒙得哥马利上校所率领的英军,缴获步枪四百支、弹药三十六箱。千岁丸上船员所留下的日记中记载,头天晚上西边火焰照红天空,第二天炮声轰隆。千岁丸号在激战期间到达上海,当时上海贸易的热闹情景并未因战火而消失。

长州藩高杉晋作以随从名义随团到了上海,他在《航海日录》中描写上海情况:“碇泊欧洲各国商船军舰数千艘,樯花林森,欲埋津口。陆上则各国商馆粉壁千尺,殆如城廓,其广大威严不可以笔纸描写也。”

“街头巷尾有种种议论。”承文道。

“都是胡说八道。”理文笑答。

所谓街巷议论,大多是说什么清政府为镇压太平天国,竟向日本乞援,千岁丸是来打头阵的。

“我去过宏记。”哲文道。

宏记是千岁丸上的人们所住的旅馆,中国人经营,是西式建筑,旅客多欧美人。千岁丸上装载的货物委托荷兰人处理,荷兰领事馆与宏记相邻不远。哲文会日本话,但他故意装作不懂,说是想卖画。“我们笔谈,有的人字写得很不错。听了听日本的情况,有的水分很大。”哲文在日本很久,了解情况。在他看,日本人笔谈祖国,多有夸张。哲文从盒中取出一叠笔谈的纸,道:“我想把它订成一册书。他们以为我不懂日语,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互相谈了许多事。我回来后,根据回忆,写了下来。这可是很有参考价值啊!”

“喂喂,让我看看。”承文把笔谈纸放在自己面前,一页页翻开。

“这个高杉晋作很有意思。五代才助也很不错。什么?这人是水手?”承文读罢,有点怀疑。

“说是水手,谁会信,是萨摩藩士。他们在谈话中暴露出来的。这些人中,有翻译周恒十郎和蔡善太郎,还有几个长崎商人。我真有点担心,说不定他们有人会认识我。”哲文道。他在长崎待过很长时间,在什么地方跟谁见过面,他忘了,别人却可能记得。正说时,谭七进来。他现在是李秀成的幕僚,继续负责情报,平常住在上海,若无其事,常出入金顺记。

“天国已决定从上海撤兵!”谭七开口。

“撤兵?”理文不觉站了起来。

谭七一动不动,看着理文,使劲儿点了点头。

“一日三诏啊!”谭七说到这里,顿觉万分遗憾,眼里涌出眼泪。

天京已被清军包围。天王向忠王发出命令,要他回军解围。上海差点就要拿下了,可是必须撤退。李秀成拿出全部力量攻打上海,若可能,他当然想拒绝命令。然而天王一天之内下了三道诏书,要他从上海撤兵,可见天王的决心与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