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把日来吞了”:繁丽的新诗(第4/6页)

他灼灼的光波势欲荡尽天魔,

他滚滚的热流势欲决破冰垛,

无衣无业的穷困人们

受了他从天盗来的炎炎圣火。

郭沫若实在是个预言诗人,他总是能够第一批站到时代的最前列。在每一个历史转折关头,他都毫不顾及以往的旧我,像初生婴儿一样坦荡地跨人时代先锋队,他以“天狗诗人”而立业,但若纵观他的一生,郭沫若实在不愧为一位“前茅诗人”。

写于1925年初春的《瓶》,是40多首短诗组成的爱情诗集。其实这也是《女神》中相应部分的扩展发扬。爱的热烈、浪漫、焦躁、痛苦,都表现得深刻而奇异,也可说是作者丰富曲折的爱情经历在艺术上的投影。不过,把郭沫若全部诗歌一并考察,则会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多的艺术“转折”,他后来所有诗集的调式和诗眼,在《女神》中都可找到端倪和源头,只不过是主旋律和插曲之别而已。所以说《女神》一出手便成为郭沫若诗歌艺术的顶点,其他诗集只是由这天池分溢出来的支流而已。郭沫若自己回顾说:“但我要坦白地说一句话,自从《女神》以后,我已经不再是‘诗人’了。自然,其后我还出过好几个诗集,有《星空》,有《瓶》,有《前茅》,有《恢复》,特别像《瓶》似乎也陶醉过好些人,但在我自己是不够味的。要从技巧一方面来说吧,或许《女神》以后的东西要高明一些,但像产生《女神》时代的那种火山爆发式的内发情感是没有了。潮退后的一些微波,或甚至是死寂,有些人是特别的喜欢,但我始终是感觉着只有在最高潮时候的生命感是最够味的。”(《沸羹集·序我的诗》)

《女神》是1921年中国文坛的高潮,也同时使1921年成为20世纪中国百年文学的高潮之一。

在《女神》的冲击波汹涌过后,中国新诗开始了百花争妍。1922年5月上旬,一本叫做《湖畔》的诗集在上海出版了。这是一个月前刚刚成立的中国第一个新诗社团——湖畔诗社的第一枚硕果。集中收有应修人、潘谟华、冯雪峰的诗作和从汪静之《蕙的风》中选出的6首小诗。初版3000册一问世,立刻引起了热烈的反响。郭沫若、叶圣陶、郁达夫等写信致贺。到了1922年9月,汪静之《蕙的风》出版,由朱自清、胡适、刘延陵作序,周作人题写书名,短期内就印了5次,销售2万余部。1923年12月,湖畔诗社又出版了《春的歌集》,收应修人、潘谟华、冯雪峰三人诗作105首和冯雪峰怀念潘谟华的文章《秋夜怀若迦》。湖畔诗社的影响日益扩大,1925年3月又出版了谢旦如的《苜蓿花》,另外还创办了文学月刊《支那二月》。

湖畔诗社被视为“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社团。其实他们除了爱情,也吟咏大自然和其他事物,只是爱情诗写得一枝独秀,给人们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潘谟华有一首写于1921年12月的《隐痛》:

我心底深处,

开着一朵罪恶的花,

从来没有给人看见过,

我日日用忏悔的泪洒伊。

月光满了四野,

我四看寂廖无人,

我捧出那朵花,轻轻地

给伊浴在月底凄清的光里。

这是对爱的无限依恋,更是对有爱却不能爱的无限控诉。诗歌没有《女神》式的呼喊咆哮,只是静默地勾描出花、泪、月,却令人于无声中感受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惊雷。

应修人的《妹妹你是水》: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镇日流,

率真地长是笑,

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如此纯净,如此清澈。简单中蕴含了极大的美的魅力。用朱自清的话说,他们“赞颂的又只是清新,美丽的自然,而非神秘,伟大的自然;所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曲的恋爱”。好像是脱口而出的民歌,却又是极具个性解放色彩的时代歌声。旧的文学传统恰恰不能容忍这些不假修饰的真的美人。汪静之的诗句“我冒犯了人们的指摘,/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啊!”(《过伊家门外》)竟引来“变相的提倡淫业”的污蔑,攻击作者“有故意公布自己兽性冲动和挑拨人们不道德行为之嫌疑”。由此引起一场“文艺与道德”的争鸣,鲁迅写了《反对“含泪的批评家”》,周作人写了《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给予年轻的作者以极大的支持和鼓励。

虽是小小的一己之爱的情诗,却关联到整个“五四”时代的文化斗争。汪静之《伊底眼》写道:

伊的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

伊底眼是解结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

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

伊的眼是快乐的钥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

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

伊底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

诗中“伊的眼”仿佛是王统照笔下那代表爱与美的“微笑”,但这里的爱情关联着镣铐和自由,关联着乐园和愁海。“伊的眼”实际是斗争的旗帜。

湖畔诗人更多不是写爱的甜蜜,而是爱的愁苦、相思、幽怨,只是风格上委婉含蓄又不乏天真,一派青春气象。汪静之在《〈寂莫的国〉自序》中说:“我要做诗,正如水要流,火要烧,光要亮,风要吹。”这又与《女神》作者有灵犀相通之处。湖畔诗社的爱情诗、自然诗,是对传统同类诗歌的解放。冯雪峰的一首《落花》:

片片的落花,尽随着流水流去。

流水呀!

你好好地流罢。你流到我家底门前时,

请给几片我底妈;——

戴在伊底头上,

于是伊底白头发可以遮了一些了。

请给几片我底姊;——

贴在伊底两耳旁,

也许伊照镜时可以开个青春的笑呵。

还请你给几片那人儿,——

那人儿你认识么?

伊底脸上是时常有泪的。

这里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游子。其实湖畔诗人的作品就如那“落花”,在完成了时代的任务以后,就随流水去慰藉那些情有独钟的读者。1925年5月以后,小虎长大,各自投林,冯雪峰、应修人、潘谟华都投身到实际的革命工作中,应、潘二人还为此献出了生命。汪静之则“著书都为稻粱谋”,一生苦寻“蕙的风”。汪静之没有因为自己爱情上的隐痛而走向革命,在生命的浮沉中他得出“时间是一把剪刀,生命是一匹锦绮;一节一节地剪去,等到剪完的时候,把一堆破布付之一炬!”(《寂莫的国·时间是一把剪刀》)的感慨。汪静之后来卖过酒、开过小店。的确,在遭受爱情创伤的岁月里,是无暇思考,也很难预料在生命的旅次中“谁主沉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