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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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出发的日期已经屈指可数,关于刘锜的新任务,虽然有过各式各样的传说和推测,正式任命却一直没有发表。

刘锜自己也有些焦急起来。难道官家亲口答应过他的诺言也不算数了不成?他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误,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推测这个作梗的人可能就是高俅。高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刘锜既没有参加他的庆祝宴会,也没有送去贺礼,高俅恨在心里,现在又加上了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他决不肯善罢甘休。刘锜推测得不错,可是他还没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够阻止他到前线去,是作为替童贯拼凑、招募一支军队的交换条件而提出来的,这又是一笔交易。官场本来就是商场,什么事情都要讲斤头、论价钱,有来有往。何况童贯本人对刘锜也没有好感。刘锜总是偏在种师道一边说话,一旦到得前线,岂不是叫自己办起事情来碍手碍脚!由于童贯的坚持,官家这次又只好食言而肥了。

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还是个人的小事。

由于三个月来时势的发展,由于他和赵隆、马扩的接触和彼此影响,特别由于他看到童贯、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气候……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印象:战争前途未许乐观。比较春节前他到渭州去传旨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发生明显的变化,那时何等意气风发,信心十足。而现在,他对胜利的看法似乎变得渺茫而有点难以捉摸了。这个曾经是主战派、现在也仍然是主战派的刘锜目前陷入极大的思想矛盾——理论上应该打这一仗而事实上又未许乐观。

和刘锜的看法相反,刘锜、马扩都明确地感觉到这几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胜利病”的瘟疫,正在东京城各个角落里传染蔓延开来,有席卷全城之势。人们谈论到这场战争时,无不眉飞色舞,坚信辽之投降、燕云之收复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了。

在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统率大军已渡过界河,直薄辽军营垒,好生神速!”

东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极!不多几天前还有人怀疑西军的调动,到今天已经凿凿有据地肯定老种经略相公的部队已渡过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然而也是轻蔑的“瓒!”

五代时有个叫作马瓒的人,专喜向人津津乐道已经过了时的新闻。这个马瓒本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却被保留在东京人的口语中,用来称呼一切陈腐不堪的新闻以及喜欢传播这种“旧闻”的陈腐不堪的人。

“瓒”愕然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鲜的。

“昨夜来的捷报,小种经略相公挥师直捣燕京城下,陷城力战。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大军想来已经收复燕京了迄。”了迄是个专用军事术语,他能毫不脸红地使用这个军事术语,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到此刻还说什么界河不界河,岂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梦?”

被斥责为“瓒”,被斥责为“白日做梦”,这是对他的智力进行猛烈的攻击了。在一般人中间,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面受到的攻击。有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贤孙、恺悌君子,却没有人甘愿自认为白痴。当他们受到这方面的攻击时,老是要像一只弹簧那样一下子蹦起来为自己辩护的。

“燕京城外有条又宽又阔的白沟河。”他立刻提出异议,“小种经略相公又没长着两只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飞渡过去?”

“你老兄恁地不晓事?”军事专家忽然又以地理学权威的姿态出现,对这个难以感化的“瓒”进行教育,“大宋、大辽接界的界河叫白沟,燕京城下的护城河叫芦沟。俺先父当年跟随童太师(这几天童贯的身价抬高了,人们不再称以媪相、阉相,而是恭敬地称之为太师爷)去大辽贺正旦,芦沟上来来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然名之为沟,能有多宽,还不是撩撩裤脚管就跨过去了。”

“芦沟、白沟,同样都是沟,为何渡起来难易如此不同?”

“此沟不是那沟。”对话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沟多着呢!有大沟,有小沟,有明沟,有暗沟,有阴沟,有阳沟,还有泥沟、水沟、山沟、河沟……哪能一概而论?再说也没人说过白沟难渡呀,大军不是一眨眼就渡过了界河白沟?”

“就算小种经略相公渡得过白沟、芦沟,太师爷还留在京师哩,俺的一个姑表兄弟,新近应募入军,鲜衣骏马,进进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为他饯行,他说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师北上呢!”“瓒”确是难于感化的,“沟”的问题刚解决,又提出这个新问题来辩难,“太师爷还留在京师,没动身去前线,小种经略相公怎可僭了他的先,抢先进城?”

这不是缺乏知识而是缺乏常识的问题了。权威者怜悯地笑起来,显然笑他太幼稚了。

“童太师真的去了还不是摆摆样子!火热的出笼馒头,谁拿到手,谁就先吃了。小种经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难道拿着馒头,等人家来抢着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实了。”他一番教育以后,马上意识到这最后的一个用词是要引起严厉的反应的——谁都明白,“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他连忙扯着他的袍袖,用亲密的口吻来缓和那种严厉性说道,“小种经略相公昨夜进燕京城的消息,俺是从梁太监的门下打听得来的,千真万确。俺只告诉你老兄一个人,千万不要向外传,一旦追根查究起来,说俺泄露了军事机密,可吃不了兜着走呀!”

权威者说得如此肯定,既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分析,消息还是从很有来头的处所得来,终于使得顽石点头了。事实上“瓒”只不过“瓒”了一点而已,他绝非白痴,也不是低能儿。一旦省悟过来,他立刻拔脚飞奔,把收复燕京城了讫,外加活捉天祚帝、天祚皇后的火热消息告诉他碰到的任何人,不管生张熟魏。还说这个消息是大有来头的,你们听了休得往外传,免得追根查究起来,叫俺吃不了兜着走。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自己摆脱而让别人去坐上“瓒”的宝位。

极大的荣誉和极大的耻辱一样,两者似乎都只有一个名额、一个席次。有人对号入座了,别人就失去问津的机会。因此这位老兄自己摆脱了“瓒”的宝座,心里还不够踏实,必须找一个替死鬼,把他揿上了这个荣誉席,才好让自己放心。凡是使用过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已经或者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灾祸转嫁给别人的人,对此一定是深有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