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只有当她们两个在一起,并且手头没有任何事情来干扰她们的时候,这才出现了感情真空的时刻。这个时刻是专门属于她俩所有的。她们可以连续一两个时辰地谈到他,刘锜娘子从丈夫那里听到有关他的往事,甚至比亸娘自己知道得还多。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扩大的成分,使它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枯竭的谈话源泉。有时,一句话,一个小小的回忆,一种可能的设想,可以重复十次、二十次以上。只有以他为中心的谈话才能使她兴奋起来,焕发起来,使她能够无保留地把珍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童年回忆完全奉献给刘锜娘子。在这种时候,她变得大胆、无拘无束和热情横溢了。亸娘以一种比刘锜娘子还要蔑视一切、突破一切的无畏姿态向社会挑战而使她惊异。有时,刘锜娘子看出她疲劳了,了解她在默默的悲哀中不知道已经损耗了多少精神,于是就陪她沉默着不说话,只把自己的手掌压到她的手掌上,这就是她的语言、慰藉和温情,而亸娘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让刘锜娘子长时间地压着手掌,这就是亸娘的答谢和接受她的温情的默认。

那种彼此厮伴着的,或者是热情的,或者是沉默的时刻对于她们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她们能够把它延长多久就让它延长到多久。

消息灵通的刘锜很早就知道马扩出使辽廷的消息,官场圈子里面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出于同僚的排挤,要他去进行一场用头颅做筹码的赌博。失败了让他丢掉头颅,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润到好处。他不禁为兄弟捏一把汗。续后又接连获得前线的败讯。他在悲愤、担忧之余,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这些消息可能在赵隆、马母、亸娘身上引起的反响。他决定在没有获悉他父子俩的真实情况之前,尽量把这些坏消息封锁起来,不许走漏,甚至也不让自己妻子知道。

刘锜娘子是封锁不住的,她已从其他渠道中探悉到前线的败讯,并且听到更坏的传闻,说“也立麻力”单骑陷阵,迄今下落不明。东京是一座十分敏感的城市,是谣言制造厂,对于曾经成为新闻人物的“也立麻力”,照例要着意渲染一番的。刘锜娘子把这个问了刘锜。深知马扩行事性格的刘锜心里也惴惴然,唯恐所传是实,表面上却矢口否认。刘锜娘子不放心,又到其他的地方去打听,这一次的传说者渲染得更加神乎其神,连刘锜娘子也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夸张过分的部分,但是最实质性的问题,马扩究竟安全回来没有,仍没有明确的证实。

亸娘生活着的世界是单纯的,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没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回避,她就是以这种单纯和真实的力量,感动和征服了刘锜娘子。刘锜娘子所处的世界当然要复杂得多,她自幼以来就明白并且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制约关系。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情必须隐瞒,都有一定尺度。这个尺度掌握得越加合度,越不逾规越矩,就说明一个人生活艺术的水平越高。根据这个原则,当她离开亸娘的时候,一再告诫自己要严格地保密,她充分理解到如果一旦让亸娘得知了这些消息,将会引起怎样可怕的后果,可是当她与亸娘在一起的时候看到亸娘澄澈的凝思着的和询问般的眼睛,她感到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在压迫她,谴责她不该在亸娘面前继续把秘密保存下去。有几次,她几乎泄了密,想把她听到的传说和盘托出,都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在那些时候,理智虽然勉强占了上风,她却不由得在感情面前让了步。她又一次产生了欺骗亸娘的犯罪意识。

有一天,亸娘的手被她紧握着的时候,亸娘不由得惊奇地问:“姊!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冷?”

“没有……没有什么。”

“姊的声音发抖了,姊的面色发白了,怎说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反常的惊惶,引起亸娘的注意,她一定要问出一个所以然:“姊有了什么事情,怎不让妹子知道?”

“真是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这时心里已经决定要说出真话,并且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可是由于一种习惯的力量,冲口而出的仍是一句谎话。她的勇气消失了。既然谎话已经出口,她索性顺着它再说下去:“今天早上姊有些不舒服,想是夜来着了凉。这会儿好多了,妹子不信就摸摸姊的额角。”

“姊为着妹子,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风险!”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不相信亲密得好像已经凝合成为一体的姊与自己之间还存在着说假话的可能性,亸娘当真用自己火热的面颊去亲了一下姊凉冷的额,她没有感到姊在发烧,于是认真、关切地劝道:“妹子倒没有什么,可把姊累坏了,烧还没有发出来,鼻音重了,姊千万要保重自己!”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里,在想象和悬揣的不安中,依靠着这堵并不牢靠的封锁墙,亸娘,还有她的爹和她的婆母,总算度过了存在着真正爆炸性的危险和最苦难的日子。

2

警报解除了。

六月中旬刘锜接到马扩从河间府写来的一封亲笔信。当时马扩已经跟随着宣抚司撤往河间府。在信里,他详细地告诉刘锜战争失利的经过和他本身的经历。信的调子是高昂的,尽管目前战局正处于最艰难的阶段,很多人认为战败已成定局,心灰意懒,只等朝廷的一纸诏书,他们就准备来个“卷堂大散”,即使在一些久历戎行的将军中间,也有很多人认为战争没有前途。但是马扩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认为越过这个阶段,胜利就会来到。他列举了在辽的见闻,作为自己的论证,还告诉刘锜目前他打算着手去做哪些工作,希望得到刘锜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实上的帮助。

他还写了两句柳词,表示出自己甘愿为战争贡献出一切的决心。

但是出于彼此相同的考虑,他怕战败的消息可能在赵隆身上产生后果(他目击的那次咯血给了他多么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刘锜瞒去这封信,单单让他们看到他附在里面的家信。

亸娘一听说丈夫来了信,双手不由得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一样颤抖起来。她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它打开来读。家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目前战争尚在雄、霸一线对峙,他父子平安,并嘱笔向赵隆问安,向刘锜夫妇问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张字条上,他用凌乱潦草的笔迹,写了两句《蝶恋花》的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亸娘意识到这两句分明是写给她个人看的,否则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