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5页)

较射已毕,然后请南使们进入他的行帐,举行欢迎贵宾的宴会,亲贵大臣都在一旁作陪。

一个朝代的皇帝,在邻邦的使者面前特别炫耀他的个人技艺,这不见得会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儿戏。马扩虽然有好几次参加过他们的射猎,但没有一次安排得像今天这样突兀的,也没有一次看到阿骨打像今天这样突出自己,这引起马扩的深思。后来阿骨打喝醉了酒,自己泄露了秘密。那时他已喝得十分酩酊,还嫌马扩没有畅怀痛饮,亲自摇着酒榼劝饮道:“前日探马报来,你家的杨可世已夺得燕京城,大功告成。今天难得两国宾主欢聚一堂,俺已饮得八九分,你们二位也该喝个满怀才是道理。”

原来如此!

原来是杨可世的大军已经夺得燕京城,怪不得他们在应州边防线上被羁留了十多天以后,忽然受到金朝亲贵们如此热烈、隆重的招待。怪不得今天阿骨打要安排这场较射,炫耀他的个人技艺以威慑宋使。怪不得在筵席上阿骨打兴奋异常,对宋朝颇多称颂之词。原来是杨可世的军事胜利打破了他们一向轻视宋朝实力的成见。杨可世的胜利在女真贵族心目中提高了朝廷的身价,同时也抬高了使节们的身价,阿骨打的炫耀才武,是出于一种不甘示弱的心理,免得宋使们听到消息后,增强了发言地位,在谈判中得寸进尺。

阿骨打的预防措施,似乎很有必要。作为外交使节,赵良嗣和马扩乍听到这个惊人的喜讯,当然是有反应的。果然马扩首先发言了:“我家既已取得燕京,可说大局已定,”马扩陡然感到在他的身后已竖起一道坚固的城墙,兴高采烈地说,“待国主依从原约,把云州及山后之地一并划归我家,立了界线,树了碑石,永保两国间的和睦。那时使人还要专程趋贺,为国主奉觞献寿哩!”

才听到燕京的捷报,马上就提出云州、山后之地,马扩这一步跨得好远呀!他的突然袭击,把阿骨打的酒意惊醒了三五分。

阿骨打想了一想,呵呵笑道:“许大事情,一时怎得了结?”一沾上外交的边,阿骨打也变得机敏和老练了,“俺正待派人去与你赵皇帝商议,今晚且请畅怀痛饮。”

2

当夜,赵良嗣、马扩等回到营帐休息。

伴随着胜利的到来,一股曾经毒害过契丹贵族的淫靡豪侈的生活作风正在逐步侵入女真贵族的生活领域中。阿骨打锐敏地看到这种现象,充分了解它的危害性,力图加以抵制和扑灭。大军到达奉圣州以后,他亲自颁发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凡大军所到之处,自皇帝本人以下,一应宗室、将帅、各部移里廑这道军令被严格地执行了。

事实上,奉圣州本来也是个偏僻小州,经过一场战火的洗荡,官廨民居,所余无几。因此作为女真人的贵宾,理应受到特殊照顾的宋朝使节,这时也只好住宿在行帐中。

赵良嗣多喝了几碗酒——女真人行军、宴会中所用的盘碟碗盏,一概用他们家乡特产水曲柳剜成,形制特大,一碗可容酒半斤以上。加上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他吟成一绝,行帐中一时找不到纸笔,就随口念起来:

朔风吹雪下鸡山,

烛暗穹庐夜色寒。

闻道燕然好消息,

晓来驿骑报平安。

马扩作诗不见得比赵良嗣高明多少,但他对军事、外交上的瞬息万变倒是颇有经验的。此刻虽然同样也有了一些酒意,同样受到这个消息的鼓舞,但是出得帐外,经朔风一吹,头脑顿时冷却下来。他分明记得五月底在燕京的日子里,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亲自与他约定了“归附大朝”,并且祝贺他“探骊得珠”。当时意气如云,认为燕京唾手可得,全辽即将底定。谁料到前线一败,好梦顿成泡影。今晚是阿骨打亲口透露了我师入燕的消息,况且又有刘锜哥哥在彼参赞军务,看来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可是谁又保得定局势就没有变化?加上金人向来言而无信,用心叵测,即如今夜他谈到云州、山后之地,阿骨打就变了颜色,怎又保得定他今后能够恪遵誓言,把燕云之地归还给我?

值得忧虑的还不止于此,据讹鲁观、撒卢母透露,这十多天以来阿骨打忙于视察军情,布置军事。根据海上之约,金军分工对付天祚帝残敌,宋军分工收复燕云之地。目前看来,粘罕一军,像真是派去对付天祚帝的,可是阿骨打手下这么多的亲贵大将不随着粘罕迤西去兜捕天祚帝,却逗留在距居庸关不远的这奉圣州,城里城外,营帐连绵不绝,大军云屯,到底居心何在?他视察的军情、布置的军事,其目的是对付天祚帝,对付萧皇后,还是对付我军?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马扩虽然和赵良嗣共事有年,对他的能力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但在内心中一直没有克服对他这个双料叛徒——背叛汉族,投靠契丹人,后来又出卖契丹人的国家以谋求自己富贵的轻蔑感。算在马扩的这本账上,赵良嗣不是负负得正,而是负一加负一等于负二。尤其因为他依附童贯、逢迎朝廷之意,只求近利,不计远功,更增加对他的蔑视。

现在一听他吟的诗,马扩就产生了反感,心里暗暗想道:你这个赵龙图,当初在前线时,一口咬定我军无力攻取燕京,一力撺掇童贯、朝廷乞师女真,为此丧权辱国之举。如今乍听到一点风声,事情还没见分晓就得意忘形起来,可见得是个见解不定、持论反复的“小器”。官家听信这等人的议论,国事安得不败!

马扩是个浑身长着锋芒棱角的人,意有所感,也就针锋相对地吟起诗来:

未见燕然勒故山,

耳闻殊觉骨毛寒。

愿君共事烹身语,

易取皇家万世安。

赵良嗣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听马扩的和诗,就知道他意存讽规。他赵良嗣出身燕地的名门望族,不同孤寒之辈。后来做了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间关来归,不以羁旅自外,效忠宋室。时来运至,成为官家手下红得发紫的童贯手下的第一号红人,双重红角儿的身份使得他宽宏大量起来,对马扩的一点小小的顶撞,他是可以容忍的。当下他微笑道:“这却是子充的杞人之忧了,岂不见这两天金人待我之隆重。难道我军取得了燕京后,他们还会枝节横生,真的把我俩烹了不成?”

赵良嗣酒意犹浓,说了这两句,脱下衣服,倒头就睡,不久鼾声大作。

马扩睡在几层厚的狼皮垫褥上,身上又覆盖着几层羊毛厚毡,十分暖和。可是他只感觉到有一股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精神上的冷气直往他的骨毛中间乱钻。再加上赵良嗣鼾声的干扰,使他久久不能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