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4/10页)

由于陈东要申诉的不是个人的利害恩怨,而是代表东京百万人民的共同呼声,这使得平常惯于倾听大臣们翻云覆雨奇谈怪论的渊圣皇帝两只软耳朵,也不得不稍微张开一点,听听下面的意见了。

“六贼”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又是导引太上皇走上邪路的奸佞便嬖,不诛六贼无以平民愤、谢天下。在这个时候,朝廷如能做一件顺应人心的好事,就能使民气振奋,与朝廷同心同德,共挽狂澜;反之,如果还有人不肯割断与六贼的关系,或者怕牵连自己,徇情枉法,使用各种手段包庇六贼逃脱法网,其结果必然引起更大的民愤,最后,引火烧身,自己也免不了受国法和舆论的惩罚,这是略具一点政治常识的人都可看清楚的。

但是陈东第三次上书的意义还远远不止于此。原来这时蔡京闲居洛阳,在政治上已无能为力。其余童贯、朱勔、李彦三人随太上皇之驾,避“狄”南方,随着太上皇的倒霉,他们也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朝臣们弹奏迭上,朝不保夕。王黼则因与李邦彦积有私怨,早被定罪流放衡州,行至京师附近的雍丘县负固村地方,被一群披着“劫盗”外衣的官差捉住斩首(这是朝廷不敢对王黼明正典刑,托言盗杀,杀死他了事),京师的家也受到民抄,霎时间人财两空。他是六贼中下场最早的一个。

蔡、童、李、朱四贼的命运尚在未定之天,只有梁师成因在太上皇时保护太子有功,渊圣即位后,对他倍加眷顾,他的声势比较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邦彦当太宰、王孝迪当中书侍郎,都靠他这根内线牵引。此外,宫廷内一批有脸有权有势的大内监陈良弼、朱拱之、王孝杰、张迪等也莫不是梁师成的党羽,有的是老关系,有的是新搭上的线。内监中,他还有一个死党,名叫邓珪,当时奉渊圣之命去河北公干,被金军俘获。斡离不、刘彦宗二人稍假辞色,就使他心甘情愿地成为金朝派往宋廷的内奸。他来往城内外,都可出入无阻,成为双方议和的牵线人。

所有这些人都以梁师成为“内主”,可以说他是朝廷内主和派的总后台。

陈东擒贼擒王,在第三次上书时,矛头直指梁师成。他强调“且恐师成在陛下左右,浸润弥缝,无所不至……师成不去,同恶尚在,深恐陛下威福之柄,未免窃弄于此人之手,群贼辈倚为奥援”,从而要求皇上“当机立断”,下决心去掉这个呼吸通神、为祸无穷的神奸巨憝,挖掉了这株老根,才能尽削主和派的枝叶,天下事庶几有望。

陈东这样尖锐露骨的议论,涉及整个朝臣班子的去留,这当然要引起一时的震惊了。

有人做了一件大事情,心里得意,不知不觉有些头重脚轻起来,连身体也会膨胀,似乎他这个人已充塞于天地之间。有人趁一股勇气办成一件大事情后,忽然“后怕”起来,颇有痛定思痛的味道,反而变得胆小如鼠。陈东上书后,既没有得意,也没有害怕。当初未上书时,心里有一种对朝廷尚未尽职,因而对国家欠了一笔债的沉重的感觉。现在宿债还清,包袱卸掉,十分轻松。

记得前夜草疏的当儿,虽然义愤填膺,心里的议论风发,笔下却感到有些枯涩,几次为了用不好一个恰当的转折词,搁下笔来,写不下去。一心想找一本陆宣公的《翰苑集》来参考参考,一时竟找不到。当下心里决定,明天上了书,一定要到州桥大街的书肆里去买一部,买来后要发一个狠锁在书箱里,不再拿出来让同舍生借用。事实上,这部书,他先后已买过三四次,只为鼓励同学草奏稿,上万言书,主动借与,或让他们自己拿走,后来都转辗丢失了。

他买书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下一天出门时,摸摸袋兜把几十文看囊钱都揣在怀里,心里盘算:今天出门投书,眼见来不及回学舍来乞饭。如果买了这部书,就吃不成一顿午饭,如果要到店铺去吃一顿即便是最简便的饭,就凑不齐一部书价。熊掌与鱼,两者不可兼得,宁可要书而省下这顿午饭。长期过着学斋的清寒生活的陈东,忍饥耐寒,并不是稀有的事情。

因此在他上书的当儿,心里盘算着的不是个人的荣辱,也没有去考虑因为得罪了权贵可能带来的种种迫害,倒是担心今天有没有一顿午餐可吃。

投书以后,他径往书铺走去,忽然迎面来了太医邢倞,手里拎一只熟悉的酒瓶,另一手中似乎还有两包熟菜。陈东不由得大喜过望,心想这下好了,买书和吃饭两件事都齐全了。正待追上前去,忽见邢倞向他递个眼色。反应相当迟钝的陈东要过好一会儿才领悟到邢倞的意思。不过一经领悟了,他与邢倞倒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装得互不认识,东拐西弯,专在小街别巷中穿来穿去。不久,便把开封府派来盯陈东梢的两名公人摆脱了。四面一看无人,两个拊掌大笑,然后就在僻静处一家只有三张桌子、此刻都空着的小饭铺里坐下来。

“太医怎不把何老爹约来一起喝酒?”这个圈子兜得不小,陈东早已饥肠雷鸣。他一面问,一面就向“大伯”讨来两副杯箸,不待邢倞动手先就吃起来。

“俺刚去找他不着,只好独自跑来找少阳痛喝数杯。”邢倞也不客气,动手就吃。

几句话交换过,邢倞情不自禁地痛赞起来:“少阳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今日一奏,震动九阛,大快天下人之心,真可谓功在社稷!”

邢倞说了这时候人人看见陈东都要说的话。话虽然说得一般化,赞扬确乎出自衷心。

被买书和吃饭两件事搅在一起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陈东,一时竟然忘了他刚才做过的那件大事,被邢倞提醒后,才问:“邢太医从哪里听说晚生上书之事?书刚投入不久,恁般快就传进太医的耳朵?”

“书虽投入不久,底稿却在昨夜就传开了,一宵之间,传遍九阛,如今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俺得信已迟,未及跑来相伴少阳一起去鼓院投书,只好酌酒相贺。少阳且干俺这一满杯!”

平常不知与邢倞干过多少杯酒的陈东,此时被邢倞点明了是庆功之杯,却有些腼腆起来。他盖住自己的酒杯,不肯让邢倞斟入。邢倞只索罢休。

“适才道路喧传,少阳的奏疏已达御览,官家将有发遣,不知少阳自己可有所闻?”

“此番上疏如能把梁师成扳倒,倒也痛快。只是奏疏上去不久,朝廷行事,岂能如此神速?”

“梁师成厕名‘六贼’之列,”邢倞沉吟一会儿道,“扳倒他不难。只是那浪子宰相根底已固,羽翼早成,官家早晚都离不开他。依俺看来,纵使梁师成发落行遣,也不能动李邦彦分毫。早两日,李枢密、种宣抚几次向官家进言,大臣主和误国,说得何尝不淋漓尽致,其奈官家不悟何?俺看天下之事尚未许乐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