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2/9页)

马扩希望战衅一启,各方面的人员都能捐弃成见,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事实证明,这只能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幻想。在东京,派系的矛盾,正议与邪论的交锋,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争取渊圣皇帝站到自己一边来的努力正在不断加剧,有增无已,首都从来都是各种斗争集中的场所、矛盾的焦点。其他地方也不见得好多少,譬如在真定,则连他本人也成为这个伟大的信念的牺牲品了。战争并不能消除矛盾,反而制造了新的和更大的矛盾。而各种形式的矛盾肯定会大大地削弱备战力量。

北宋政府能够用来抗战的一点力量,在新的战争来到之前,已经在内部纠纷中消耗殆尽了。

李邦彦第二次下台后,徐处仁、吴敏曾分别升任太、少宰,以下的执政除枢密使许翰外,基本上都是主和派。徐处仁有“清亮刚直”的美誉,从外地调到朝廷来,摆摆样子,实际上,除最后与吴敏吵了一架以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清亮刚直”的作风,倒是同流合污的地方很多。吴敏则依仗有定策之功,得到渊圣皇帝的信任,独掌朝政大权。

吴敏促成太上皇禅位之议,在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曾向渊圣竭力推荐李纲,用为亲征行营使,在太学生伏阙上书的关键时刻,他又代渊圣宣旨抚慰,复用李纲、种师道,表现不错。这是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人物。他只有与李纲合作的时候,才能干出一点好事。这一点,他的侍姬远山老早就看到了。远山曾说过他自己的躯壳里是没有灵魂的,要李太常给他安放进一个去。金兵撤退后,他与李纲分道扬镳,让李邦彦把一个黑灵魂安进他的躯壳中。他为李邦彦昭雪洗冤,竭力推荐他复职。后来索性代替李邦彦,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官做得越大,做的事情越加荒唐,实际却是个低能儿。每次坐在政事堂上,胥吏们捧来一大沓文书,等他裁决,他想了半天,只判上“依旧例可也”五个大字,什么事情都是“依旧例”,以后“依旧例”就成为东京人称呼他的代名词。

东京人善于用概括、幽默的语言来讽刺当朝人物。当时有“十不管”之说,这十件应管不管、不应管的倒都管起来的事情,大都是“依旧例”的吴敏的德政。它使人看到在榆次败绩、盘陀兵溃,太原日益危急前的半年时间中,朝廷里的大臣们正在忙些什么。这是一幅很好的朝政写真图,不过把这十大件罗列出来,要加些注解,才能说明问题。

不管太原,却管太学。

当时太原受到猛烈围攻,粮援两绝,已到了析骨而炊、易子以食的绝境,朝廷并无积极救援的措施,这时却忙着对王安石的功罪进行再评价,下诏太学,撤去他的画像和“十哲”的地位。

不管防秋,却管《春秋》。

这一条是指吴敏拒绝采纳种师道屯兵大河两岸防秋的建议,却忙着具札子“乞令学者添治《春秋》一事”。

不管炮石,却管安石。

炮石指金军撤退时,曾在西门外遗留下五百尊大炮,至今无人收管。老百姓已经有远见地看到金军将再度围攻东京,而朝廷方面,并无任何准备,却根据国子司业杨时的一道奏章:“王安石《三经新义》邪说聋瞽学者,致蔡京、王黼因缘为奸,以误上皇,皆安石启之也。”把亡国导乱的罪名都挂到王安石头上,要太学生议论议论,省得他们有工夫上万言书,混淆视听。

不管肃王,却管舒王。

舒王即王安石,王安石死后追封为舒王。肃王赵枢是渊圣的兄弟,奉命代替康王赵构为斡离不的军前人质,斡离不退军时,把他携往北方,政府不敢索取。

不管燕山,却管聂山。

太原犹未沦陷,朝廷尚且不能救,已经沦陷了的燕山府当然更顾不得去管了。聂山原任开封尹,这时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渊圣问他:“山,大物也,何以为名?”他回答道:“臣素慕周昌之为人,乞改名为昌。”于是奉御笔改名为昌。这一条是渊圣亲自与聂昌之间直接打的交道,与吴敏无涉。

不管东京,却管蔡京。

金军退师后,太上皇本人被李纲等大臣接回东京来,退处龙德宫。宣和权奸集团的成员纷纷受到处分。王黼、梁师成二人于解围前,已被诛杀。蔡京、蔡攸父子被放逐到广东的儋州和雷州,童贯放逐到吉阳军。至此,蔡京在潭州病死,后来蔡攸赐死,童贯正法,连带赵良嗣也被诛杀。靖康主和的臣僚与宣和的权贵集团本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因权力冲突,靖康诸臣唯恐有朝一日徽宗复辟,又是蔡京一伙人的天下,不如把他们都贬死了,以绝后患。同时也可以取得明正典刑、赏罚分明的美名,不失为一举两得之计。

由于首创“海上之盟”的赵良嗣已受诛戮,参加谈判活动的马扩也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冤狱,迟迟不得昭雪,可能与此有关。否则王渊、李质的诬陷十分明显,一审就可以判明是非了,何至于把马扩在真定狱中关了九个月,一直不能释放?这方面虽无直接的史料证明,道理却可以推想出来。

平心而论,不管李邦彦、吴敏等人的动机如何,诛杀、放逐宣和权贵集团这些坏蛋却是大快人心、十分必要的。把这一条放在“却管”里面,似乎不太妥当。

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

不管河东,却管陈东。

这两条都容易理解。

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二太子即斡离不,东京两次被围,最后沦陷,斡离不即为戎首。这里提二太子而不提大太子粘罕,可见在东京人的心目中也把斡离不看成为最可怕的敌人。太子即渊圣与朱皇后生的皇长子,围城时尚封为国公,此时正位太子。

“十管十不管”反映了东京老百姓对朝廷施政轻重缓急失当的愤懑情绪,其重点在于谴责朝廷在军事上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防止金军再度南侵。在这个问题上,老百姓十分敏感,而当局者,无论是徐处仁,无论是吴敏,都已麻木不仁了,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这些当权派并不都是瞎子、聋子、哑子,他们心里也有一整套想法:他们希望最好金军由于某种原因,改变南侵政策,停止进攻。譬如说,一场大瘟疫,一场大地震,粘罕、斡离不、兀术、阇母、娄室等积极主张南侵的将帅,统统卷入了,个个死绝,一个不留,那就很有希望天下太平了。至少几年之内,金军不会南侵,这自然是上策。

万一既不发生瘟疫,也没有地震,金军一定要来,那也只好由它来。他们还有一个泥首乞降的办法。好在宋朝有的是土地财帛。金银财帛随他要,土地也可商量,贿以三镇不足,那就划黄河为界,如还不满意,再送多少都可以。只要存在一个小朝廷,他们保得牢太宰、少宰的官职就好,至于这个叫作宋朝或者其他的什么朝的疆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倒也可以不计较,这不失为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