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3/15页)

刘锜远戍三载,未得一面,马扩系狱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师师想到与他们多次邂逅,相知实深。今日面对着英姿飒爽的吴革,使她更加想起马扩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那首著名的悼亡词忽然不合时宜、也不切题目地涌进她的心头。原来人的意识界是十分宽放的,它不比考场作诗,塾师论文,它不讲究切时切地切题切人那一套清规戒律,只要有一点可以相通之处,就可以彼此借用。当时师师默默地念着东坡的那句词,不觉两滴清泪挂下来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场恸哭,只好勉强忍住。不想丁特起这次倒没有跟着哭,反而带来一条有关马扩的消息。他先笼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马子充的消息,你们可要知道?”

“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师师,看你哭得这样伤心,俺无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万莫见怪。”说着就连连向师师打躬作揖,道歉不迭。原来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于开别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泪,也很注意别人的眼泪。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促狭鬼,但愿你哭出一缸眼泪,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来现世。”师师不由得骂了他一句。

“这个死法倒真想得别致有趣。如果真让师师一句话骂死了,自当含笑九泉。可惜俺这会儿死了,你到哪里去打听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间又遣工部侍郎王云赴斡离不军前哀求缓师。那王云专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连号称主战的宰相何也说过:‘割让三镇之两河之事,非王子飞去莫办!’上月间,他携去的国书中竟有这样的话:‘若恤邻存好,则浩恩再造;提师再至,则宗庙殒亡。’”

“无耻,无耻!”大家听了这两句,都骂起来,问是哪个贼王八起稿的书词。

“闻是翰林院承旨吴幵削的稿。”

“呸!我道是哪个吴幵,”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话头,“那吴幵、莫俦、李回三个号称套在一只裤脚管里的三条蹊跷腿。如今三个都发迹了,莫俦钻了吴敏的门路,官拜刑部侍郎,贪赃枉法,家资万金,近又遣往粘罕处乞和;李回派到黄河边去督师,还给了个巡按大河使的名义。他才走到河边,听得对岸一阵鼓声,先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师。俺说这吴幵,哥儿俩都发迹了,你怎不露一手儿?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这三条蹊跷腿都砍下来,放到腌肉缸里去腌一腌,只怕还有人嫌脏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学,你且说王云割地求和之事与马子充有何干系?”邢倞急问。

“要索三镇,原是斡离不自己提出来的,及至王云赉了朝旨允承割让三镇时,斡离不又翻前议,不要三镇,而要河东、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还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贯、王黼、吴敏、李纲、马扩、詹度、张孝纯、陈遘九人的家属前往金朝,才可商量缓师之议。”

“这九个人,”邢倞首先提出疑问道,“或忠或佞,或生或死,或坚守抗敌,或无耻乞降,或被系在狱,或远斥外地,事情不同,薰莸有别。金人不伦不类地把他们列在一起,要把他们的家属索去何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邢夫人、武夫人艳名夙著,久有‘一树红桃三朵花’之称。莫非金帅好色,索去了要充为下陈?”雷观笑答道,“只是吴敏的侍婢远山远去扬州,王黼的宠姬田令人,号称国色,久已跟一个缉捕使臣逃亡,要找回来却不容易了。”

“太原之失,李枢使也遭废黜,远斥南服,尽室而行,只怕也拿不到了。”

“张孝纯属已降敌,金人要他的家属,是想为笼络之计,见好降人,其情可知。”

邢倞的这个推测,甚合情理,大家一致赞同。

詹度、陈遘先后为中山府知府。太原失守后,中山仍在喋血坚守中。金人勾取他们的家属,意图以宋人为质,要挟他们出降。吴革的这个推测也是合理的。

使他们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把马扩家属也列在名单之内。马扩职位比其他八人低得多,手中又无兵权,长期以来系在真定府狱中,目前不知所存。把他的家属取来,是何道理,大家也想不出来。

“莫非金人已知子充踪迹,取他的家属来胁降?”雷观推测道。

“非也。”丁特起说,“王云去金营时,斡离不当面问他子充的下落,可见斡离不也不知道子充何在,所以在国书上特别注明一笔要朝廷查索报明。”

这时李师师发言了,她说:“曾听马宣赞说起过,当年使金时,多与斡离不过从,两人曾并骑上山猎虎,各有所获。想是斡离不深知马宣赞之才,唯恐他一旦再起,必为彼国之患。不如先把他的家属拘捕了,异日可为要挟之用。”

“师师所言,深有见地。”吴革马上接着说,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称赞师师,倒使师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只是斡离不不知子充之心,马子充心如铁石,岂肯为家属易节?斡离不此举也属徒劳无益。”

李师师和吴革的话,高度评价了马扩之为人,这时邢倞又补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铁石,岂肯受金人之胁?”邢倞的话说得及时,李师师急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何老爹提议,为马子充干此一杯!这个提议,深合大家之意,他一举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饮而尽。

“今日打听得朝廷给斡离不的复书又由王云赍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虏营讲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话讲完了,“又备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况,见在何处,务要把他们的家属拘拿到案,听金人发落。只是说到子充时,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踪迹真个叫人悬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属的行踪,必有所为。”邢倞带着老年人的深谋远虑替亸娘担起心来,“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边城孤悬,终难久守。俺只怕这一家子难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说着,不禁从丹田里滚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宁复可问?”

“邢太医还提什么‘天道’,如有天道,杀人略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吴革先反驳这个所谓“天道”的过时理论,“俺此番道出河阳,来到京师。听当地人说,金人渡河之役,我军有十二万人守河。金将娄室说‘宋人虽多,不足畏也’,尽取军中战鼓,痛击达旦,十多万大军在此一夜间都被战鼓声吓跑了。何老爹刚才说的李固,也是被鼓声吓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祸不遑,辗转陷死于泥沙中的何啻千万。过了两天,斡离不的大军也自魏县的李固渡渡过大河。不意黄河天险,两路会兵不费一矢之力,两天内先后渡过,坐使京师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关乎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