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2/12页)

这种婆婆妈妈的想法居然也在豪迈绝伦的马扩心中生根,牢狱生活是滋长这种想法的温床。他失悔于当日保州城外一战胜敌,他马上就可以进城与亸娘相见,却请缨去救中山之围。一言才决,驱马便行,错过这个机会,造成了长恨。

每次他见到刘七爹时,都要问到亸娘的身体,而七爹每次回答的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亸娘早占勿药,如今已经结实得像个牛犊,每天怀着乳儿,下田劳动,干起活来,简直比得上赵娘子。而马扩知道亸娘是从来不懂得干农活的。她要下田,赵娘子也不会要她去,这句话分明是个漏洞。

无论对亸娘、对马扩,刘七爹采用了同样的办法,先安慰了他们再说,至于前言不搭后语,引起他们的疑窦,那只好以后再说。马扩熟悉他夸张的习惯,领略他的好意,对他说的话却是不能深信的。但这一回是沙兄弟带来的消息,而且又是赵大哥托他转达的,那当然可信。现在他只要一举足之劳,越出监狱,回到山寨,就可以打破那无稽的预感,与她相见了。他多么盼望这个好不容易才能盼到的机会,争取这一次百劫余生后的见面!

但他还是拒绝那越狱的机会,理由是,他蒙受大冤,被关进牢狱,要离开它,不能是折了脊梁骨从门槛下爬出去,也不能是偷偷地逃出去,要么不出去,要出去非得正大光明,开了大门,送他出去不可。

几次出狱的机会都被他以这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父亲和侄儿出征不久,刘七爹也悄悄地离开真定,他走得匆忙,来不及进狱道别,只把马扩之事托给老禁卒徐信。

有刘七爹做他的后台,徐信虽然胆小,上面的关系都由刘七爹打通了,他行起事来倒也理直气壮。自从抽去了这根拴心骨儿,他佝偻更甚,好像比刘七爹的年纪还大上十岁。一把花白乱胡子中间的笑容消失了,偷偷摸摸说一两句含混不清的话,就急忙走开,唯恐被人发现。他对马扩的照顾只限于饮食方面,不让他吃到苦头,如是而已。

从那时开始,狱中的关防加紧,马扩搬到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单独关押。已经与他建立起相当亲密友谊的难友们,包括第一次向他介绍狱中情况的热心朋友豪杰之士巩仲达、愿意自宫的蔡俊、出狱后仍要去干老行当的“白日撞”等人,都被隔绝了。山寨来人更被严密控制,不让见面。徐信本人也受到监视,馈食之外,不许他和马扩有其他的接触。

“白日撞”撞来了一条重要新闻,而且利用白日放风的机会撞到马扩的别院中告诉了他,那是一条最坏最坏的消息,榆次战败,小种经略相公以下的将佐官兵全部阵亡。刘七爹就是为此出门的。不消说这些消息在马扩心中引起的震惊哀悼。他本来也有点猜到刘七爹的不辞而行必有缘故。现在他多么希望有刘七爹这样一个能干的人为他传递消息。看他在狱中进进出出,滑脱如泥鳅,大小狱吏都尊敬他,从来不妨碍他的行事。不像徐信行动拙慢、胆小如鼠,反而处处被人抓住小辫子。刘七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即使言语夸张,本人臆想掺杂的成分,超过事情真相。但是打个折扣,挤去水分,多少可以了解个大概,比目前蒙在鼓里的情况总要强多了。譬如榆次战后,太原的命运如何?斡离不的东路军沉寂了半年,跃跃欲试,出动南下了不曾?老种经略相公犹自无恙?不见得,从去年勤王以来,听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目前他在京师,还在河北前线?还有,一天徐信偷偷地说了一句:“赵大哥离开山寨已去河东。”语焉不详,再问下去就变成个锯了嘴的葫芦,索性不回答了。马扩心里想,赵大哥此去必是去会韦寿佺、李宋臣、冯赛等人,不知会见了没有?河东情况有无变化,义军有没有在敌后活动,以牵制粘罕围攻太原之师?所有这些在他心里千转万回的问题,在监狱里,谁都不能回答他。自从他发作了一次以后,徐信害怕了,明显地要躲避他,匆匆馈食,总是站在木栅门口,东张西望地不跟他说话。

有谁体会过一个人生了嘴巴,却长期没有张口说话的机会,那是什么滋味?如果几年不让他说话,等他恢复自由,重新回到人间后,肯定要有一段时期变成哑巴的。

狱中的气氛越来越沉重,过去难友、狱吏对他的同情现在很少有机会表现出来。一名狱中尊称为“提控”的高级节级曾来看过他几次。口气之间,把他当作自己管辖下的重犯,虽然还称他为廉访,关心他的伙食,并不存心要虐待他、挫伤他的自尊心。在那“提控”的心目中,不论是谁,即使官家本人也好,一旦入狱,就是他管辖下的犯人了,一切都要听他的。

人世间不缺少这样一种人:无论在多大的范围中,他都是一个头儿,随时不忘记在这里是唯我独尊。“螺蛳壳里做道场”,就是这种人的特点。他是凶人、恶人,马扩倒不把他看成很坏的坏人。特别在那最后几个月中,除了徐信以外,他是马扩唯一能接触到的人,从他身上多少也可以体会到一些人的气味。

他名陶成,是奉朝旨前来真定勘断马扩一案的深州兵曹毕蟠带来的属吏。

这个毕蟠才是真正掌握马扩命运的人,他是熟悉业务的司法官,也是作风稳健的中低级官员。这次奉旨勘察,一下子成为钦差大员。他有一套独特的工作方法,来到真定后,认真作了一番调查研究,听取了原审理官周推官、董司理的意见,翻阅了全部卷宗,传讯了一些有关的证人,那时被李质卖出来的假使人已经“瘐毙”在狱,但受赂杀人灭口的狱吏都被毕蟠查出来了。这一点突破,全案真相大白。毕蟠甚至不需要与马扩本人见面,就能为他平反昭雪,现在他要考虑的不是案件的本身而是与案情有关的人事关系。

司法虽有相对的独立性,但那是在升平时节,如今军事倥偬,地方军政长官的权力很大,往往可以牵制司法。本案指控人是声誉籍甚,朝廷正倚为长城的安抚使刘鞈,本案的揭发者王渊与李质都是手握兵权的军事大员。如果替马扩平反了,就得坐实他们的诬陷之罪。王、李二人,如果锒铛入狱,耽误了戎机,岂不也要他毕蟠负责?

枉法徇情,昧着良心行事,断送马扩一命以讨好上级,毕蟠有所不愿。直道而行,在法行法,不怕得罪权势、为马扩昭雪,毕蟠有所不敢。在古代,即使最好的司法官也不能不在法律与人情的天平之间加上一块平衡的砝码,毕蟠又岂能例外?最后他采取了权宜之计,找出一些借口,把本案延宕下去,看看形势的发展再说。这就是马扩一案长期不得审结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