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4/9页)

第二次劝进又不成,刘彦宗深恐耽误大事,只得去叩粘罕卧室之门,粘罕正拥着两名胡姬胡天胡地之际,破口骂道:“张邦昌那厮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传俺的话,明日他不去做皇帝,就与他蒙霜特姑吃,两者必居其一,叫他仔细想来。”

粘罕的一声怒喝把张邦昌的假戏真做、真戏假做都喝断了,在金人卵翼下,要做皇帝固然不容易,要不做皇帝更难,凭你真真假假,都由不得你做主。刘彦宗有了这句话,张邦昌二话没说,就乖乖从命。

第二天补行大典,张邦昌一行人还是走原定的路线,从青城进南薰门,到幕次小憩,接受欢迎后再去宣德门。昨天火烧场的痕迹也打扫干净,黄幄、彩棚重新搭制起来,一夜工夫,草草了事。只有木制牌坊被焚,赶修不及。是哪个聪明的“任用”官想出办法,东京城里还有好些纸糊作巧匠好手,平日专为丧家糊制楼台亭阁、宫室房屋,供死人到阴间去享用。金人对各色艺匠都搜索发遣军前了,唯独这些纸糊匠用处不大,让他们漏了网,谁知此时派了大用场。连夜糊制,不到天亮前,十多座牌坊都已恢复旧观,色彩花样,只有更加绚烂壮观,只是手指一戳就是一个洞。主持其事的少尹余大均特别派兵保护,每座牌坊前站立禁兵四名,严禁闲杂人等靠近破坏。好在它们只需要派一天的用场,过了初七,戳穿戳破烧了毁了都不成问题。

这件事给老百姓留下话柄,人们喧传:“张邦昌的江山是纸糊的,只派一天用场。”

还有昨天烧毁了许多仪仗法物,御用器皿,金入不肯再借,杂剧班里也拿不出来。余大均一客不烦二主,索性也请纸糊匠包下了,可以用纸糊棒扎的一律都糊扎了凑用。

刘彦宗没有食言,到时果然派了五千名铁骑护送张邦昌进城,送到幕次,为首的一名猛安找范琼说话道:“今来交割得一口活底张相公与你,你每妥收了,掣张收条给俺回营交差,今后张相公的生死,都与俺无干。”

交割手续办完,猛安领了铁骑回去,这里只留下一两百名女真兵,由色目人萧庆、耶律广,汉儿曹少监、王汭领头,把张邦昌带到宣德门外事前搭好的帐幕里。张邦昌穿一件赭袍,张红盖,骑马执红丝鞭,这几样都不用黄色,表示谦逊,不敢便居帝位之意。进帐前,张邦昌在马上恸哭,做昏厥之状,好像要从马上跌下来,幸得左右扶持。这时在旁护驾的范琼悄悄地与徐秉哲说:“昨夜不是都说好了,今日恁地又有一番做作?你们文官肚肠特别多。如教俺范琼当了殿前太尉,顷刻便教叩头成礼,册立了当,更不容他张致不过册立之事还轮不到他范琼来管。这时一名被称为曾太师的官员捧着大金朝廷颁发的玉册宝检,进入幕次。彼此谒见了,曾太师当众宣读册文:

无德而王,故无命假手于我,当仁不让,知历数在于尔躬。用是遣使,备礼仪玺绶,册命尔为皇帝以授斯民。国号大楚,都于金陵,世辅王室,永作藩臣。钦哉!其听朕命。

张邦昌伏于铺在地面上的软褥上,跪听册文,接着恭恭敬敬地北向金阙磕了九个响头谢恩。曾太师还了一揖,双方礼毕。张邦昌上马,百官导引如仪,进了宣德门,再步行至文德殿升殿。张邦昌在宋朝皇帝原来的御座之侧别设一座,坐着受百官朝贺,然后令阁门官传教(改旨为教,也算是他的谦挹):“勿拜!本为生灵,非敢窃位,如不听从,即当归避。”

王时雍向大家递了个眼色,百官一齐上前跪拜。张邦昌急忙回身,面东,拱手而立。

这天金人派来参加典礼的都是色目、汉儿,以曾太师为最尊。这个曾太师名不见经传,看他的服色打扮,不过是个中级文官。只有留下的二百名铁骑可能都是女真人,即以南薰门守将拔离为统领,他是当天参加典礼的女真人中地位最高的。他一直站在张邦昌背后,笑口常开,百官向张拜贺时,他在后面直受不避。张邦昌拱手还礼时,他忽然出人意外地从背后拎起张邦昌赭袍的衣领,问百官道:“你们看此一官家,可似前日出城的那一官家?”

拔离的汉语说得很有水平,非一朝一夕之功。这句响亮的话又是在大家沉寂的当儿说的,殿上殿下都听得十分清楚。

礼成以后,张邦昌被引入内里,百官犹未散去。拔离又走到站在东边殿角的一名禁军军官面前,把刚才的那句问话重复问他。

那名军官生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除了上朝时在殿角站班以外,并无其他任务,也没有别的本领。他们共有四人,分站四角,习惯上被称为四镇将军。

这位镇东将军想了一想回答道:“平日见伶官作杂剧,每每装扮官家上场,今日却由张相公装扮官家上殿来也!”

这个回答使听到者都匿笑不止,拔离连连点头道:“可知这厮是个假官家!”

3

凡是能说出当时当地人人心里想说的话,那就是一句聪明话。这个殿角将军确实说了句聪明话。因为当此之时,无论是宋人还是金人,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无论是拥戴者还是反对者,人人心里都明白张邦昌是个假皇帝。他本人也知道自己是个假皇帝。假皇帝并不容易做,“为君难”,为假皇帝更难,胆小鬼而做假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张邦昌被劝进登基后的第二夜就发生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今夜他应该宿在哪儿?

昨日起义军一把火,把他在龙津桥横街的老家烧了。幸亏已在白天,没有伤害家口,徐秉哲临时凑合给他相中了一所住宅,暂且让他家人居住。如果让他也搬回这个临时住宅去过夜,明天白天进宫去上皇帝的班,未始不是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可惜历史上并无皇帝在家中住宿之例。首先王时雍、徐秉哲这批佐命大臣就不会答应他。不经他们同意,要偷偷地从宫中溜回家中住宿,宫门口逃不过范琼派人驻守的一关。还有,即使逃脱成功,守卫巡查不见,宫内外贴上“本宫内走失皇帝一口,望内外一体缉查,通风报信因而寻获者赏帛十匹”的悬赏寻人招贴,岂非有失体统?

住家中不能考虑,但要安住在宫禁中也是不可能的。那倒不单为了要表示谦挹。

张邦昌曾做过几年刑部郎中,熟读律法,背得出许多条款。他明白外臣闯入内廷住宿者要问死罪,律有明文。如再加上与宫人饮酒戏谑,与内夫人妃嫔“行滥”,那就不止一刀之罪了。他已窃据赵氏的宗社江山,再要窃据其宫室宫人,将要三罪并发,他张邦昌有几颗头来抵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