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2/16页)

聂昌死得冤枉,还是另有隐情,这笔账已无法算清。《宋史·论赞》对他一生给了一个不利于他的评论:“左右其说以祸国,卒至祸变而身也不免。”古人所说的左右,当然与现代的所谓“极左”“老右”之类的概念不同,但说他是个隐蔽的两面派,意思还是可通的。总之,他以割地使为名,劝谕绛人,可能仓促之间,无法把自己反对割地的主张表达出来。坚守不屈的将士,出于言语误会,杀了他以坚士气,那真是个悲剧了。

赞成割地议和的耿南仲,奉使割地,幸免一死;坚决反对割地的聂昌,反而因割地而惨死,身后还落得史家的斧钺之诛。在悲剧性的大时代中,个人阴错阳差的悲剧结局,到处都有,无足深论了。

割地劝降,不得人心,两河军民,大义凛然。金人念念不忘的三镇,除太原府经过长期围攻于靖康元年九月沦陷外,河北重镇河间府,一直坚守至次年十一月。另一重镇中山府,继续坚守至建炎二年三月,前后抗击强敌达三年之久,最后粮尽城陷。金帅都统杓哥入城时,看见全城活口寥寥,凡是拿得动兵器的妇女、孩子,也都在城头上助战饿毙,手中还坚执兵器不释,不禁为之叹息不止。

在河北敌军后方,更靠近金朝东路军根据地燕京,大小百战,血流成渠,白骨撑天,始终不屈的还有一座住着马扩寡母、寡嫂、妻室、女儿的英雄城——保州,它可算是宋朝在河北的最后堡垒。

早在宣和七年冬季,宋金大战伊始,金将完颜兀术就统一军进攻保州,受挫于董庞儿、张关羽部的义军,受到相当大的损失,匆匆撤退。几年后,兀术成为金朝的统帅,侵宋的戎首,纵横于东战场、西战场,兵锋曾达大江以南,以及东南沿海之地,杀人无算。他在侵宋的第一战中就吃到苦头,今后还要吃不少苦头。这个人似乎不大能够从血的教训中,改变其粗暴残忍的性格。保州败后,他主张置其他战略要地于不顾,统军再来一次猛攻,一定要把保州城攻下来,鸡犬不留,血洗全城,以求一快。可是当时的东路军统帅斡离不,不允许他这样做。第二次宋金战争时,斡离不索性把兀术调离前线,退居平州,闭门思过,不让他参加战争。兀术火性不退,私底下嘱咐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务必要拿下保州城,恣意屠戮,为他报仇雪耻。

为配合斡离不进攻真定,作为留守的完颜乌野也,也几次出兵扫荡燕山外围诸州县,把军事活动扩展到白沟河以南,先后攻下尚由宋军据守的雄州、霸州,然后发动对保州的猛攻。

其实没有兀术的关照,完颜乌野也还是要以保州为主要的进攻目标。因为从战略观点来看,保州位于白沟河南,与中山、真定连成一线,金军南下,取道于此,直抵黄河,路近而直。舍此勿由,那就得兜个大圈子,迂回河北中部南下,费时费力,十分不便。第一次伐宋之役,斡离不就是因为在保州、中山两次受挫,才放弃这条路线,折而东向。第二次伐宋,斡离不又以进攻真定为序幕,而以后方之事交托给完颜乌野也,完颜乌野也当然要配合作战,其理甚明。

再则进攻保州还有一个政治上的原因。保州有大片皇庄,是宋太祖赵匡胤嫡系子孙比较集中的居住之地。赵匡胤之死,野史多有异闻,认为与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光义的篡弑有关,事属疑案。但赵光义继承皇位后,逼死赵匡胤的长子德昭,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却是事实。赵光义继承赵匡胤统一全国的事业,于历史有功,也可称为英主。他一生善自粉饰,唯独这件事彰彰在人耳目,无法遮盖,人心不直,朝野啧有烦言。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斡离不,曾对部下表示过,万一进攻东京失败,他要利用人民的同情心理,在保州太祖后裔中择立一个傀儡皇帝以与渊圣抗衡,不让渊圣单独享有人民爱戴赵氏的专利权。这种做法在古史中有例可援:宇文泰控制下的西魏,在攻击梁元帝的同时,又立昭明太子的儿子萧詧为后梁主,作为它的附庸,以分化梁朝。这条妙计显然又是刘彦宗献上来的,包括在他的《平宋十策》以内。

主帅既有此意图,完颜乌野也自然要努力执行,想不到他在这里遭遇了十分坚强的抵抗,几番猛攻,都被击退,这使他一筹莫展。后来他采用粘罕围攻太原不下时的办法,在保州四围筑起长围,隔绝内外交通,使城内军民,粮尽自毙,最后不得不出诸投降之一途。

完野乌野也这把如意算盘又打错了,他忘记了军事上的一条主要原则,一切行动都要取决于具体的时间、空间和具体的情况。长围收效于太原,失败于保州,原因是保州城本身就是个大皇庄,粮食的产量和储藏量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宋朝两次伐辽,都曾以保州为后方的总粮台,就因为它的后备力量充足。此时保州的存粮足敷全城军民五六年之用,单靠用长围一法是围不死、饿不死保州军民的。

保州兵精粮足,它只缺少一个名义上的头儿。第二次宋金交锋前,朝廷派来的知保州就是以“饭袋”出名的立里客范讷。“饭袋”光知道吃饭,可知他禁不起真刀真枪的厮杀,城外杀声震天,他躲在州衙的茅厕中发抖。金军刚退,他自以为白捡得一条性命,拔腿就溜,连知州的大印也顾不得带走了。

军事初兴,保州与后方失却联系,州官未便久虚,保州父老军民,经过几番集议,最后推举出宗室太子右内率府副率赵不谌暂领州事。这个赵不谌世世代代住在保州,他自己活到四十多岁也未离开过保州一步。按照朝廷制度,保州既是这批宗室的安乐乡,又是他们画地为牢的监狱,让他们终身做一个有吃有喝,有女人可玩,有福气可享的囚徒。

辈分高、名望重的赵不谌,当然也不能例外,他一生除吃喝玩乐外,从来不操心,不劳力,不知山高水低,不辨米麦菽黍。他心宽体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蹒蹒跚跚,活像一头在山里踱方步的狗熊。说几句前后连贯不起来的话,断断续续,吞吞吐吐,要气喘好一阵,然后又打几个饱嗝,吐出一声介乎人兽之间的呼声。到底人家也还是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要论到他的才具,他连自己家里一片田庄也管不好。几名大管家勾结起来,瞒上不瞒下,层层分肥,把这个家蛀空了,反而在背地里说:“这等东家不吃,再去吃哪一个?”他们的情愈急,心愈狠,下的手也更快、更毒了。田庄零割整片地卖出去,在他名下究竟还留下几亩田,他好像从来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