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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也开始涌进来了,两首曲子之后,舞厅里人已经多得挤不下,他们开始劝退听众了。每次林鸣经过办公室,他都会听到保险箱被打开和关上的声音,杜月笙会很满意。

夜半钟声敲过后不久,大老板来了。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香槟酒开启声中,在《友谊地久天长》的和声中,一九三七年到来了。橡木塞子被气体冲开,带出了令人微醺的酒香。那时,乐队刚刚重新坐下,开始演奏伴舞乐曲,杜月笙出现了。火老鸦[14]和花旗阿根[15]跟在他左右,他身后的宋玉花穿着一件过膝旗袍,就像那些从二十年代月份牌里走出的女郎。“妹妹!”林鸣迎了上去,她和平常一样,给了他一个暖暖的笑,然后转身消失了。

转过身,林鸣不在视线中了,她紧走了几步,跟上前面的男人。在她前面扶梯而上的,是先生和保镖们。在公开场合,她总是走在最后面,没有男人的保护。不像那位女演员,记得那是几年前了,她的化妆间门口,总是守着杜月笙的保镖。他最近娶的两房太太也有她们自己的保镖,护卫着她们的住处。

这些,宋玉花都没有,她不配。她住在顶楼,天花板低矮,夏天闷热,冬天冰冷。在那里,她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小的客厅,还有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只容得下一张小床,那是她的女佣阿潘的房间。杜月笙根本没想过在她身上浪费更多的空间和用人,因为她的父亲赌博输给了青帮,把家当都输光了,杜月笙收走了房产,连同她,算作抵押赌债。

她是翻译,也是随从,她有她的任务和义务,不过,至少她还不算他的小老婆。十八岁那年,她进了杜家,那时她还是处女之身。可是,他睡了她两次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她。对于她来说,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但同时也时时提醒她的失败,这种失败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杜月笙从此就再也不要她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有时候,她会帮着老婆们照看孩子,心里疑惑着这个家里藏着多少她们都知道、就她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杜月笙的四房太太有时会和她说说话,她不止一次地帮她看过孩子,虽然四房太太是杜月笙几个老婆中最年轻的一位,和宋玉花的年龄最相仿,但她们两人从来不谈私事。

和那个刚到上海时温顺的女孩相比,现在的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如今,她有她要报效的对象。和杜月笙一起出入各种场所是她的优势,他是上海滩的大佬,黑白通吃的主儿,跟在他身边,她耳闻目睹了很多隐秘的事情。就当她和平常一样,跟在众人的后面,走在皇家剧院的楼梯上时,她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交谈声。那些人群中时而爆出的笑语,那些包厢的帘子后面传出的窃窃私语,她都听在耳里。听得懂英语是她另一大优势,那些外国人就像傻瓜似的在她面前口无遮拦。

走在她前面的杜月笙在一个包厢前止步了,他走了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火老鸦和花旗阿根在外面站好,她跟了进去。她认出了孔祥熙那圆胖的身材,在他身边,坐着一位看上去有气无力的英国老男人,她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那是李滋罗斯爵士(Sir Frederick Leith-Ross),英国政府派来的财政顾问,帮助中国治理经济问题。资本主义吸血鬼,她暗暗地鄙视他那光光的脑袋,上面有几根可怜巴巴的白发,贴着头皮向后梳去,一张松弛的老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泛着红光。

李滋罗斯的眼神里,也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对杜月笙的鄙视,鄙视他那标志性的大耳朵、光头,还有他的长袍。“太令人吃惊了,他们居然让他进来,还到包厢里来,真丢人!”

“没错,你可以说他是个绑匪,或者凶手,随便你怎么说吧,”孔公用他流利的英语低声作答,“但是,亲爱的爵士,在上海,有十万人听从他的指挥。”这个说法不免有点夸张,宋玉花知道,准确的数字应该接近于一万吧。但孔祥熙还在继续:“国民党之所以能够控制上海的局面,就是因为有杜月笙和他的手下。为什么?你说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随时都可以挑起一场动乱!”他转而谦恭地低眉,用上海话对杜月笙说:“先生,随时听候吩咐。”他之所以被称为孔公,是因为他是孔子的第七十五代后人。

“哪里,哪里。”杜月笙客气地回应着,非常受用对方的恭敬。

孔祥熙又用英语说:“让我来介绍一下。”

他们同时转向了那位英国人。英国人阴沉的眼光已经在上下打量宋玉花了:“我的天,他的小情人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了。”

王八蛋,宋玉花心里暗暗骂道,她憎恨用淫秽的目光看待她的男人,可她没有流露出来。她伸出了一只手,用英语说:“抱歉,我们还不认识吧,我是宋玉花,您是……?”

他一惊,差点没噎住,尴尬地说道:“李滋罗斯爵士,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女士。”

“久仰。”然后,她转向孔祥熙,孔祥熙握住她的手,依照欧洲人的礼节,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孔公,”她继续用英语说,“见到您很高兴。”她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杜月笙神色威严地和他们道别,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她也跟了出去。

她的话,礼貌得无可挑剔,但是,英国人愠怒的脸色显然表明她刺中了目标,孔祥熙忍了忍,才没笑出声来。很好,这个外国人就是只癞蛤蟆。

在他们自己的包厢里,宋玉花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和平常一样,她默默地环顾四周,她总是担心会遇到家乡来的熟人,在老家,人们并不知道她父亲为了抵债,把她卖给了杜月笙。那天晚上,没有来自安徽的人,不过,她注意到很多上海的社交明星、银行家、航运巨头和地产大佬,甚至,还有阿甫,那位俄国来的犹太作曲家。楼下舞池里的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位新来的钢琴家身上,虽然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剧院已经为乐队的复演大打广告,但是,在宋玉花看来,这位钢琴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生在棉花地里的奴隶。

他的演奏中有一种冷峻的高傲,那是她所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把她带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那时候,她家庭教师给她上钢琴课,教她弹车尔尼,弹巴赫。然而这又是一种舞曲,她判断,这大概是来自于美国的一种新的混合品种,她很喜欢。

午夜过后,大约两点来钟,林鸣出现在包厢里,他卷着袖子,看上去精疲力竭,但是脸上满是喜悦和兴奋之情。今晚的复演,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账房先生的算盘打了一夜。“暴利啊!”他瘫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