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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跟林鸣讲的,”他告诉这两兄弟,“把你们的东西搬过来吧,今晚就住下来。”

两天后的晚上,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六月的第三个礼拜三,森冈第一次走进了皇家剧院。

当时,杜月笙正在他的包厢里,宋玉花、林鸣,还有他的保镖,就围坐在他的身边。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他穿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衣,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直到他跟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大堂经理周先生才发现了他。他脚步匆匆地上了楼,一把拉开了包厢的帘子。“他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大将。”

“是吗?在哪里?”杜月笙问道,顺着周先生的手指看下去:“哈!看见了,这只汽油桶。”

包厢里的人都紧张地往下看,看向对面包厢的下方,那里坐着一个长得粗壮结实的日本人。“没娘教的混蛋。”老火鸦骂了一声。

“他真的在城里到处设立作战指挥部吗?”花旗阿根问道。

“是的,”林鸣很肯定地说,“好像上海已经是他的地盘。”

此刻,他们都瞪着他,人人都怒气冲冲。因为愤怒,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共同的仇恨对象。

“他娘的×,”杜月笙恨恨地骂道,“滚他妈的蛋!”

“让我收拾了他,”花旗阿根气冲冲地说,“就在今晚。”

“别冲动。”杜月笙伸出了一根手指,花旗阿根立刻就不出声了。

杜老板一语不发地坐了很久,盯着楼下的那个日本军官,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冷血动物瞄准目标,随时准备出击的阴鸷神情。然后,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回头看着花旗阿根,眼神温和得就像看着一只喜爱的宠物:“首先,我们要找到他的弱点、他的软肋;然后,我们要找准时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最后,我们才会杀了他,一步一步慢慢来。你们就看着吧。”

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林鸣的双膝簌簌发抖。楼下,森冈饶有兴致地盯着托马斯,他的这种偏爱非常明显,他们都感觉到了。

他看着楼下,身体里面一片寒凉。下面的舞台上,完全蒙在鼓里的托马斯正在示意下一支独奏曲。接着,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开始了一段大三度的萨克斯,兄弟俩的表演带有明显的炫技成分,他们就喜欢耍酷。虽然排演了无数次,这样的演奏已经驾轻就熟,但是,两人之间依然有着可贵的默契。大三度明亮饱满的旋律洋溢着乐观的情绪,每一次,听众都会被感染,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被调动起来了。他非常善于编排曲目,这个小格林,即使乐队只剩下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九个人,他照样还能让乐队显得阵容强大,气势饱满。他非常受欢迎,是林鸣的摇钱树,更是林鸣的朋友,是他从事音乐经纪以来,结识的第一位真正的朋友。这个婊子养的日本大将就不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吗?他就不能立刻起身,离开这里,上别的地方去吗?林鸣的目光,落在这两个让他揪心的人身上,心里却翻滚着这些哀伤而无奈的问题。

坐在林鸣前面的宋玉花,此时心里也充满了恐惧。而且,她还能看见林鸣所不能看见的一幕。那是杜月笙的眼神,阴暗尖锐,随着这眼神在森冈和托马斯身上来回游走,变得越来越凝重。那目光里,是冷冷的算计筹谋。她很清楚杜月笙心里在想什么,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诱饵就是托马斯了。她的心一阵抽搐,她不敢想下去了,她不愿看到任何不幸降临到这个和她只说过一次话的男人身上。

演出结束后,她跟在她的主人身后下楼了,老火鸦和花旗阿根走在前面,在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通道。

谁也没有注意到,森冈也从大厅的另一边挤过来了,宋玉花几乎都走到门口了,才看见了他。托马斯此时就站在门口,跟客人们致谢道别。

森冈此时也挤在人群中,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大概一米左右的距离吧。看见他的背影,宋玉花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如同遭到电击一般烧灼起来,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她都能看见他的后颈了,看见后颈正中一颗深色的肉瘤,她感到一阵反胃。他的皮肤是褐色的,是被日本的太阳晒出来的褐色。他们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的气息,这股来自于她仇恨的男人的气息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隐隐听见他用英语和托马斯说了几句话。

“你是怎么来的?”她听到他在发问,“这是我的名片,也许你会用到,拿着吧。”她看见他把名片塞到托马斯手里,然后浅浅一点头,随着人流出了大门。

宋玉花在后面怒视着他,任由人流将她推送到托马斯的前面。托马斯看见她,一下子呆住了。她的眼光避开了托马斯,巡视着四周的人群,就在经过他身边的一瞬间,她极其敏捷地将托马斯手上的名片打掉了。名片掉在了地上,消失在人们的鞋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她的眼睛虽然直视前方,但是,在他身边经过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注视,那是带有热度的注视。

不光是她感觉到了,杜月笙也感觉到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回头喊了一声:“玉花!”

“我来了。”她应答道。收回目光,低下了头,她温顺地紧跟了上去。

第二天,林鸣问托马斯:“他和你说话了?”

“他问我是怎么来到中国的,还塞了一张名片给我。”

“乌龟王八蛋!你把他的名片扔了吗?”

“嗯,他一走,我就扔了。”托马斯没提见到了宋玉花。即使她在他的面前只停留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在那个人挤人的大厅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打掉了他手上的名片,只是这样片刻的交汇,已经让他觉得离她那么近。从她燃烧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她沉重的呼吸,也看到了从她心底升腾而起的火焰。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她,直抵她的内心深处,就在那个人群涌动的大厅里。

“你做得好,”林鸣说道,“还是说森冈吧,如果他再来找你,尽量少跟他说话,免得被人偷听。也不要答应他在任何地方会面。”

“这些话你已经都说过了。”托马斯温和地说道,虽然他实在看不出一个日本军官能把他怎么样。而且,他觉得他和森冈之间不会再有交谈了。

可是,不到一个礼拜,这层薄薄的安全帷幕就被撕开了,森冈又来到了皇家剧场。这一次,他没有久留,而是只听了一支曲子。不过,在他离开之前,他突然站起身,走向了舞台。托马斯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从他的钢琴椅上欠起了身子,他看见周经理和刀豆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悄悄地试图凑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