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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俏皮灵动的小号响起,听了两三遍后,托马斯已经确信这就是巴克.克莱顿的声音,一定是他。巴克最终还是离开了上海,他在一个全华人的俱乐部里表演了很久,终于攒够了钱。他们肯定会在这里发动一场战争的,那天,就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两天,在天文台路[23]的露丝咖啡馆,他们喝着茶,吃着薄卷饼,他对托马斯这样说道,我可不想卷入其中。他那天就坐在托马斯的对面,衣着时髦体面,一如既往的讲究,可是脸色却因为担忧而灰暗。“我对哈莱姆乐队的其他朋友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还在逸园为茶舞伴奏,但他们都同意我的看法,除了一个人之外。”克莱顿接着说,“所以,他们都要离开这里了。”

“那么,谁想留下来?”格林问道,他非常好奇。

“斯托弗,我的钢琴家。他加入了艾尔.韦利在圣爱娜驻演的切分音乐队,艾尔说他将一直待在上海,无论发生什么。那么,我只能祝愿他一切平安了,你也一样。”他们举杯一饮而尽,为了他们各自的未来,也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巴克离开了,而现在,他就在听着他的小号,在《凌晨一点的跳跃》里的小号。那小号声就像一声号角,他们肯定会在这里发动一场战争的。

直到接近凌晨四点,那对小兄弟才在外面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他们跌跌撞撞地开门进来,一身酒气。可是,一听到留声机里的萨克斯风独奏,他们立刻就站直了,竖起了耳朵。“这是谁?”查尔斯问道,他们又听到了来自于自由土地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们都不肯去睡觉,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张唱片,听了不下十五遍。他们全都凑在留声机旁,把音量开到最大,让音乐一遍遍地冲击身心。看着他们,托马斯看到了前方黑暗旅途中的一线阳光,在这旅途中,他们吹奏技术会随着他们年龄渐长而成熟,音乐会伴随着他们成长,改变。他们的身躯依然年轻充满活力,而他已经老了,他为之妒忌他们。

而他们的安全,是他的责任。

七月的第三个礼拜,杜月笙和孙科以及孔祥熙会面了,会面的地点安排在绿波廊,一家老城厢里的饭店,紧邻豫园。在那里,他们坐下来一起商讨有关犹太人的问题。杜月笙让林鸣陪着他,这和他经常带着宋玉花出去的原因是一样的,在有可能使用外语的场合里,他不想错过任何细节,身边有接受过西方教育的自己人让他心安。

服务生陆续端上了鱼翅羹、莼菜汤,还有炖鲍鱼,薄薄的豆腐衣裹着切成细丝的鹌鹑肉和云南野生山菇。席间,他们轻松地互相问候,谈论着彼此的健康和家庭状况,显得十分亲切而熟稔。服务生温了一瓶绍兴黄酒,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孔祥熙点上了第一支雪茄。就在这个时候,孙科略显激动地说起了德国犹太人的困境,他指责德国人对犹太人的迫害,致使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背井离乡,涌入了上海。杜月笙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这些人现在就在你的保护之下了。”孔祥熙对着杜月笙轻轻地说了一句。

杜月笙依然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先生,我可以插一句吗?”林鸣突然开口了,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杜月笙点了点头,“在这件事情上,如果您出手相助,那您就是很多人的大恩人。您将会被记住,不是现在,而是载入史册。”

杜月笙思忖着,这句话显然让他产生了一丝兴趣。孔祥熙和孙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不由得凑得更近了。

“那么,你跟希特勒提起此事时,他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杜月笙问孔祥熙,在座的都知道,孔祥熙刚刚和希特勒会过面。

“他说‘你不知道犹太人’。这很奇怪,他很有头脑,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很好。”谈论着这一次不愉快的会面,孔祥熙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小而有神的眼睛在玳瑁眼镜后面闪动着光芒,那双眼睛里,藏进了人间百态。“可是,蒋介石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国家领导人,地位上平起平坐,如果是蒋介石向他进言的话,也许……”

“关于帮我们对付日本人的事,他又是怎么说的呢?”杜月笙接着问道,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急于知道。

孔祥熙取下了他的圆框眼镜,揉了揉眼睛。他是个财力雄厚、权倾天下的男人,可是他不再年轻了,这会儿,因为失望,他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他拒绝了,”他沮丧地说道,继而又坐直了身板,“他的建议是,让我们放弃抵抗,尽快加入日本人的东亚共荣圈。”

“他要我们拱手相让?”孙科显得非常吃惊。

“好像我们会听他的。”孔祥熙轻蔑地说道。

“绝不会。”杜月笙断然地说道,他转向孙科,“我们有自己的对策。东京往上海派遣了一名新的大将,我们正在设计暗杀他。我已经从外部安排好一个杀手,一个干净的职业杀手,没有背景,没有牵扯。”他又转向林鸣,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脸:“而他,将会日夜监控你的钢琴家。”

因为捐赠了一颗钻石,宋玉花得到了更多的信任和重用,她的联系人也换了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党员都是以小组的形式联系在一起,这些小组的人数都不多,因此,如果有一人被抓,小组可以立即解散,然后组员重新组合,这样保证了大家的安全和灵活。宋玉花不属于任何小组,因为她是一个卧底。因为有了她,组织上得以持续地了解青帮向国民党输送的钱财,这些钱财最终成为国民党军备的一部分。也是因为她的情报,组织上两次及时获知青帮的反共行动,从而避免了巨大的灾难。一九三三年,那时她还刚刚加入组织,通过她,组织上先于公众了解到杜月笙正在策划一项恶意收购,最终将大达轮船公司及其所属的大批商轮和客轮置于自己的名下。宋玉花和她的联系人总是以一对一的方式见面。

关于今天要见的这位上级,宋玉花所知道的全部信息就是,他是上海戏剧界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她懂得,以她的身份,她只有服从。她和联系人的关系,从来都是上下级的关系,从来没有一次是平等的交流。从这方面来讲,这个党派的组织关系依然是儒家传统的关系,这一点让她不舒服,她是一位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女性。

从有轨电车上下来,她看了一眼永安百货楼顶的大钟,她来早了。她的目的地是北京路上的西哈诺咖啡馆,就在附近不远处。于是,她走进了百货店,经过那些琳琅满目的柜台和笑脸相迎的店员,坐着电梯上了四楼。四楼是这栋百货大楼的顶层,那里有个幽暗的舞厅,一个菲律宾乐队在那里驻演,陈旧的木地板上,旋转着一对对紧紧拥抱着的舞伴。这里的舞女不是妓女,她们就是陪舞,也有情侣来这里,可以在幽暗中相拥。宋玉花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舞池里抱在一起的男女,这是她作为旁观者,所能看到男欢女爱的唯一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