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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他身后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林鸣的声音里,流露出他的焦虑,让杜月笙很觉得意外,他扭过头去看林鸣时,发现宋玉花还站在那里听着,他下令道:“你走吧。”她顺从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炮火轰鸣的声音中惊醒,那时已经是八点多钟了。从远处传来了零星的枪声,在隆隆炮声中,像小孩在放鞭炮。宋玉花跳了起来,扑向窗口。北面远处,苏州河的另一边,一团团浓烟从屋顶上升腾而起,那里就是日本军队指挥中心的方向。她在心里祈祷,盼望中国军队的炮弹已经击中了魔鬼的心脏。按照预先的安排,在昨天深夜,全面的抗日防御已经拉开。

她正准备穿衣梳洗,阿潘推门进来:“哥哥在楼下等你了。”

老天保佑。“叫他在花园里等我。泡一壶冻顶乌龙,再准备一些早点,跟他说,我一会儿就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急匆匆地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你去吧。”

阿潘退下了。

在后院的草坪上,宋玉花见到了等着她的林鸣。望着远处天空中翻滚的浓烟,林鸣的脸上笼着一层忧愁。宋玉花第一次觉得哥哥老了,他脸上的肉松弛了下来,颧骨明显地突出来,他看上去越来越像先生了。

看着林鸣阴郁的脸色,宋玉花开玩笑说:“看样子要下雨了。”她想让哥哥轻松一点,但是,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一点都不轻松。远处,东边的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在聚集,一场台风正在酝酿中,真的是要下雨了。

用人把稀饭和下饭小菜端了上来,轻轻放在一张小餐桌上。她把粥盛在他的碗里,然后撒上葱末、熏鱼、海苔,还有他喜欢的炒花生米,林鸣回头忧伤地笑了一下。从东北方向,又响起了一声大炮的轰鸣,浓烟瞬间遮蔽天空,清晨的上海犹如暗夜。

“哥,”她叫了一声,“说说托马斯吧。”

“我知道!”林鸣急促地说道,“我警告过他,上面有罩网,下面有陷阱,他的处境太糟糕了。这些我都告诉过他了,可他怎么还会接受那个日本鬼子的邀请呢!”

“应该再提醒他一下。”

林鸣舀了一勺稀饭,默默地塞进嘴里。听着远方一阵阵的炮火声,林鸣叹了口气说:“可是他们日夜都盯着我呢。”

“那我去吧,”宋玉花立刻接口说道,“没有人会怀疑我的。”的确,除了大太太时不时地需要她照料之外,基本上没有别人会想到她。在杜月笙的眼里,她的价值无非就是大脑里装了两种语言,除了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供一用之外,她在杜家是可有可无的。“他们不会注意我去找他的,他和我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这样说着,细细地观察林鸣的反应,确信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之后,放心了。他不知道他们单独见过面,不是一次,而是有两次了。

林鸣缓缓地说道:“你认为他们今天会让你出去吗?”他抬头往北边看去,那里,炮火的浓烟和台风前夕的乌云开始交融。

“今天是礼拜六,每个礼拜六我都要去市中心给大太太配中药,大太太的中药是不能停的。”他当然知道,虽然大太太形同槁木,但是,她在杜家的地位仅次于杜月笙本人。在这一点上,杜月笙是很传统的,他不仅自己善待大太太,也要别的家人都敬重她。“我应该去辣斐德路那边找他吗?”

“不,我刚刚往那里打过电话,他不在。他在北京路上有一间公寓,靠近外滩,他上那里去了。我跟他说过,那里不安全。”

她的眼睛瞪大了,那里的确不安全。那个交叉口正对着日本“出云”号旗舰,那是一个庞大的战斗机器,也是一个明显的军事目标,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袭击。“别担心,哥哥,让我去吧,我会小心的。”

通常,她会在下午出门去配中药,可是,那天她看着北边的天空在燃烧,她不敢等到午后了。这些天,杜家的收音机一直开着,嘈杂的背景声音中,循环播放着新闻:蒋委员长昨晚下令,开始对日本驻兵展开攻击,现在,闸北、吴淞和江湾都已经交火。国民党陆军第八十八师被委以重任,奋力阻止日军的侵入,双方激战的炮火,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中布下了团团浓雾。现在,战斗正在进行之中。

通过大门的时候,她被安保拦下了。“可我得去给大太太配中药啊!”

“外面现在太危险了,谁也不能出去。”

“大太太的中药吃完了,每个礼拜六都要去配的。”她取出处方给安保看,“我必须出去。”

“可是,大台风就要来了。”

“所以啊,我要赶在它之前回到家里。”

她看见安保开始有些犹豫,毕竟,大太太的身体健康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事情,赶紧趁机说:“如果先生发现了大太太生病没药吃……”

“好吧,”安保说,“但是,你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得有人陪着你。”

“那我带上我的用人。”她赶紧说道,免得他叫上个安保跟着她,那就麻烦了。

一分钟后,她和阿潘通过了华格臬路杜宅的大门,急匆匆地走向大街。一走到大街口,她们两人立刻就被裹入了人流之中,被推着往前走。这一幕,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盛夏的酷暑中,成千上万的市民把马路挤成了一条河,一条流动缓慢的河。人们拖家带口,拼了命地要挤进法租界,盼望着在这个中立国家的租界里躲过日本人的炮弹,躲过日本人在大街上的扫荡。台风来临前的空气闷热黏滞,很多人再也走不动了,精疲力竭地蹲下来休息,还有人干脆就躺下了,四脚朝天地摊在马路中央,身边围了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大包小包的细软衣物,还有锅碗瓢盆。

空气凝滞而闷热,充满着浓重的汗味、此起彼伏的叫声和恐慌。宋玉花和阿潘紧紧地拉着手,以防被人群冲散。她们好不容易走到了爱多亚路,可是,平时在这条路上开的有轨电车根本没有踪影,蠕动着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缓慢人流。“我们得走过去。”宋玉花说道,她们奋力对抗着人流,往法租界外面挤。

她们花了比平时一倍都不止的时间才走到了市中心,前方的路口转个弯,再走一百多米就是中药铺了。就在她们好不容易接近交叉路口的时候,两股从不同方向涌来的人流差点把她们冲倒。“阿潘!”宋玉花惊叫道,她的手死死地抓住阿潘,指甲都嵌进了她的肉里。人们在她们身边推搡着,冲撞着,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往前挤,每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冲进法租界,那里是他们心目中唯一安全的地方。阿潘大声地哭叫起来,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宋玉花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她,拖着她挤向路边墙角,她们躲在墙角稍稍歇了一口气,贴着墙转过街角。这时,一股强大的人流正面涌过来,像洪水一样以不可阻挡之势把她们两人冲散了。“阿潘!”宋玉花再次大叫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阿潘的脸庞消失在人头的洪流中,手还高高地举着,伸向她,一会儿,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