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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托马斯现在还有更直接的担心,那是安雅给他的警告。

前一天晚上,他从大华酒店(Majestic hotel)出来,安雅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安雅?”他吃惊地叫道,他已经两年没见到过她了。

“老朋友,我们边走边说吧,别大惊小怪的。”安雅压低了声音,把她听到的向他转述了一番。

“可你不知道日本人要做啥?”

“不知道,只知道美国人会有麻烦。”

“我能看出有些事情在酝酿,我们都能看得出,可是没有人能洞悉未来。”

“这么说来,你应该离开这里了。”

“我也想啊,”托马斯握住了安雅的手,很自然的动作,过去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路费。而且,我的朋友也没有路费,我也不能撇下他们。”其实,他在等待宋玉花,可是他没说,现在还不能说。

“我懂的。”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在下一个路口,她就告别了,好像和他一起走这一段路只是一次偶尔的相遇。

他还记得,他往前走了几步,从过马路的行人中穿过之后,才发现安雅已经不在身边了。现在,在感恩节晚宴之前,站在这扇窗前看着小巷人家的点点灯火,他心里对安雅也充满了感激。因为她冒着风险来警告他,虽然他也不能做出什么应对的行动。

餐桌都摆好后,他们都团团坐好,手拉手做了一个餐前祈祷,然后开开心心地传着菜肴开始吃起来了。

除了烤鸡,惠子还端上了晶莹的蒸米饭、味噌茄子、韩式辣白菜、煎鱼。吃完饭后,大卫取出他的烟斗,把烟丝塞进去,点上抽了一口。阿隆佐抱着吉他,弹起了十二音节蓝调旋律,那是发自胸臆的、完全无意识的曲调。托马斯舒服地后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感激在这一切之上,还有音乐的美好。阿隆佐和他眼神交汇,给了他一个微笑,那是属于老朋友之间的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坦然接受,一个微笑照亮了这么多年来一同走过的路,一个微笑传递着对今后的祝福:不用担心,生活自有安排,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老。

欧内斯特打开他的乐器盒,他的那把次中音萨克斯,躺在陈旧磨损的天鹅绒上,他取出来,将簧片含在嘴里,湿润着它。继而,他开始吹奏,他的声音升到了阿隆佐的曲调之上,嘶鸣、呜咽,仿佛在抱怨着吉他的调子。最后,查尔斯拿出了他的中音萨克斯,也加入了合奏。他先是跟随着他的兄弟,形成了他们经典的三重奏,接着,贝斯的声音渐渐隐退,只剩下兄弟俩最拿手的演奏形式,两支不同音高的吉他一问一答,相互呼应。

这一刻,每个人都停了下来,里奥趴在妈妈的怀里,托马斯闭目靠在椅子上,惠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不存在种族和国家的区别,大家都在静静地聆听着这支蓝调。而上海,本身就是一支纷繁驳杂的即兴曲,就像这循环往复的十二音节蓝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没有尽头,诉说着生活中的一切可能性。

终于,大卫站起了身,打开了小提琴盒子。托马斯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骄傲之情,他为大卫感到骄傲。因为,大卫总是跟他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拉出即兴曲的,他不敢去尝试,托马斯很能理解他。当他用下巴抵住钟爱的乐器时,他的心里都是忐忑,最初的几个音节,他用他所熟悉的方式演奏。

阿隆佐摇了摇头,说:“重音的位置要改变。”说着,他在贝斯上示范了一下,把刚才大卫的弱音加重了。

大卫马上就听懂了,他重新开始,加入了他十分拿手的吉卜赛式的哀怨。过了一会儿,他已经能够抓住他们的迟疑,技巧地利用起他们留出的间隙。他用琴声回应着这样的空白,于是留出了更多的空白。

他想了一想,说:“所以,你们降了三音和五音。”

“还有降七。”欧内斯特说道。

“看情况临时决定。”阿隆佐补充道。

大卫点点头,他优雅的小提琴声把这支曲调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组合,忧伤的欧罗巴风格。托马斯看到阿隆佐和欧内斯特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显然对大卫的音线很感兴趣。外面响起了零星的几声枪响,他们抬头互相看了看,随即又回到了音乐里,对于暴力,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支曲调,在欢呼和笑声中结束,托马斯倒了一杯酒,他是在场唯一没有加入合奏的音乐家,他说:“现在该轮到我了。音乐是我的国度,你们是我的人民。”他举起了酒杯:“这就是我的国家,就在这里:美国就在音乐里。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一点,谢谢你们,我的先锋们。”他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八日,森冈大将走出了日本海军作战指挥部。在他的大衣里,藏着一个皮革文件包。走在路上,他的皮肤,能感觉到皮革的硬度。包里是一沓已被破解的文件。他需要离开疯狂涌来的电报,和喧闹嘈杂的下属,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数周之内,日本就会对美国发起攻击,他的部队,已经在上海全面铺开,一旦攻击开始,他随时会将上海紧紧收拢。在这个城市里,有数千名他的部下,还有数千人已经驻扎到郊外,将上海团团围住。最要紧的是,到时候他将迅速地控制住外国租界的海军和陆军部队,而他的第一个行动,将是控制住停泊在黄浦江上英国的“海燕”号浅水炮艇和美国的“威克”号浅水炮艇。然后,他会布置他的人,扫地式地排查市中心的每一条路,任何对抗力量都格杀勿论。到那时,你们连孤岛也没有了,统统都是我们的天下。

到时候,他要控制各盟国的外交人员,将他们都软禁在法租界的华懋公寓[37]。这些西方国家在中国的殖民统治从此结束,他还会将上海总会从英国人手里夺回,将它变成供日本军官娱乐的场所。还有,等他把汇丰大楼顶上的英国国旗换成太阳旗,他一定会把门前的铜狮子都处理掉,那狮子的脚都被迷信的穷人们摸得光溜溜了。

接下来,就要处置在上海的八万外国居民了,那些英国人、美国人,还有荷兰人,作为敌国的公民,他们在上海必须戴上编了号的袖章,禁止出入一切公开场所,包括餐馆、剧院和夜总会。他们的银行账号将会被冻结,他们的房产将会被没收。必须对他们严加管制,他们在中国的地位,还不如中国人。然后,到明年的一月、二月,他会把他们都赶出上海,关进集中营。他们在上海的豪宅公寓一律归日本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