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亚历山大死的这天晚上,成群的暴徒持械涌上罗马街头。只要是西班牙人的后裔——他们管西班牙后裔叫加泰隆尼亚人——无一不遭到暴打残杀,家中财物全被洗劫一空。

切萨雷躺在罗马他自己的城堡内,他比教皇年轻、强壮,虽然病情依旧危重,但还在拼命与病毒抗争。他已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尽全力恢复,抵御死神的造访,然而,他的身体看起来却并未好转多少。因此,虽然他一再拒绝,在杜阿尔特的建议下,马卢扎医生还是要为他用蚂蟥施行放血术。

接下来的几天里,切萨雷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根本无法采取必要的措施保护自己的财产。在那些曾被他夺去疆域的统治者的家人集会结盟时,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在他的敌人聚集兵力,重新夺回乌比诺、卡美日诺、塞尼加利亚,其他城邦的统治者也迅速回到自己的城邦、住回自己的城堡时,切萨雷根本无力战斗。甚至就在科隆那和奥尔西尼家族联合起来,发兵罗马,企图影响新任教皇的选举时,切萨雷也没法下床。

过去的许多年里,切萨雷和父亲制定过一些策略,这些策略将在亚历山大死后付诸实施,以保护波吉亚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财产、头衔、疆域。可是现在,教皇的儿子还卧病在床,根本无法实施这些计划。

切萨雷若是身体康健,只消片刻工夫,便能在罗马城内或附近集结自己最忠诚的人马。他可以看到他在罗马涅地区的各要塞防御严密、供给充足,他会加固与盟军的联盟。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切萨雷请求弟弟约弗瑞出手相助,但约弗瑞拒绝了,因为他正在沉痛的哀悼之中——不是哀悼他的父亲,而是他的爱妻。

桑夏死在了地牢里,这样,她才最终被放了出来。

切萨雷叫来杜阿尔特,企图就近集结一支军队,但红衣主教团如今已经不再听命于他,他们要求所有军队立即撤出罗马。

眼下,当务之急是选出新任教皇。他们告诉他,任何外来的军队都会造成注意力的分散,对必须参与投票的红衣主教们产生不当的影响。红衣主教团严格执行了这一规定,连科隆那家族和奥尔西尼家族也照办了。因此,所有的军队都被迫离开了罗马城。

红衣主教团的势力非常之大。因此切萨雷派出信使,向法国和西班牙求援。可是情势已经急转,这几个国家也不再愿意为了他的利益而出兵干涉。相反,他们都在等待红衣主教们的最后决定。

杜阿尔特・布兰达奥经常来看切萨雷,不断带来对手们提出的新条件。杜阿尔特说:“他们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严苛。你可以保留你所有的个人财产,但你原来攻占的城邦和疆域都必须归还各自的旧主。”

这些被占领城邦的统治者并不慷慨,但十分谨慎。切萨雷还活着,那些曾被他夺去领地的领主还对他心存畏惧。他们甚至担心他兴许是佯装病恙,诱使他们钻入另一个圈套——就像他在塞尼加利亚设计的那一出一样。

而且,罗马涅地区各城邦的市民对切萨雷的统治十分满意。比起他们的旧主,切萨雷更加公正慷慨,还大大改善了他们的生活。如果切萨雷接受了这些旧领主的条件,市民们起来闹的可能性就很小。

切萨雷迟迟未作答复,他知道他只能接受,除非是出现奇迹。他根本看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出路。

这天晚上,他强打精神坐在书桌前。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佛罗伦萨的卡特里娜・斯弗萨。如果他要归还这些被攻占的城堡的话,至少第一个应该是她。他写了一则通告,命令将伊莫拉和弗利立即还给卡特里娜和她的儿子奥托・莱厄里奥。但第二天早晨,他感觉身体似乎稍有好转,又决定将这封信和通告暂且搁在抽屉里。他也想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教皇去世了!教皇去世了!”报信人骑马穿过费拉拉的大街小巷,大声传播着消息。卢克莱西娅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身,朝窗外看去。但是,还没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因为这简直像一场梦——就看见米凯罗特站在她面前,浑身打着冷战。他马不停蹄地从罗马奔来,但还是落在了报信人后面。

卢克莱西娅说:“米盖尔?爸爸的消息是真的吗?他真的去世了?”

米凯罗特无法开口,他的头低垂着,悲痛万分。

卢克莱西娅想要全力尖叫,那尖叫声甚至能响彻整个费拉拉。然而,她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是谁干的?”她问,在她自己听来,那声音也是出奇的平静。

“是疟疾,看起来是这样。”米凯罗特答道。

她问米凯罗特:“你相信这是真的吗?切兹也相信?”

“你哥哥也病倒了,他刚刚逃过死劫。”他说。

卢克莱西娅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我必须去找他。”她说,一边叫来侍女。她的父亲死了,她的哥哥需要她。“给我准备衣服、鞋子和其他黑色的衣物。”她告诉侍女。

但是米凯罗特表示反对,他像石头一般僵直地站着:“你哥哥要我不让你去罗马——远离危险。罗马街上,市民们抢掠打劫、暴乱不断。你去那儿不安全。”

“米盖尔,你不能阻止我去看他、去看我的孩子,阻止我在爸爸进坟墓之前再看他最后一眼……”说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焦虑。

米凯罗特说:“你的两个孩子已被送到内皮安全的地方了。阿德瑞娜还在照顾着他们,瓦诺莎很快也会过去。等切萨雷身体一恢复,他就会在那里跟你见面。”

卢克莱西娅说:“可是父亲呢?父亲怎么办?”

米凯罗特想象不出卢克莱西娅看到她父亲发黑的尸体时会作何反应。那幅画面已在他的脑海中刻下深深的伤痕,既给他带来刻骨的悲痛又让他觉得恶心作呕,不知道这柔弱的女人看到那一幕会怎样。

米凯罗特告诉她:“你可以在费拉拉为你的父亲祈祷。因为上帝知道你在哪儿,他听得见你的祝祷。”

此时,埃尔科勒・埃斯特和阿尔方索走进房间,两人一同走近卢克莱西娅,想要安慰她。然而她感觉不到任何安慰。她告诉米凯罗特,他可以先安顿下来休息,第二天再回切萨雷那儿去。她向他保证,只要哥哥需要她,她就会立即赶到内皮。

埃尔科勒和米凯罗特离开了房间,可卢克莱西娅惊讶地发现她的丈夫还留在房里。他们结婚以来,阿尔方索没有与她有过床笫之欢,甚至没什么交流,而是把时间都花在摆弄他收藏的枪炮上,或是跟交际花们厮混。而她呢,夜夜向艺术家、诗人和音乐家们敞开家门,白天则倾听普通市民们的烦恼忧虑。此时,阿尔方索站在她跟前,脸上一副同情的神色,问道:“我陪着你,能给你些许宽慰吗,公爵夫人?或者,我在你身边让你觉得更加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