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梅尔辛看到桥弯曲了。

在中央桥墩的近端上方,整个桥面像一匹折断了脊梁的马一样陷了下去。正在折磨尼尔的人突然感到他们脚下的桥面变得不稳当起来。他们趔趄着,纷纷抓住身旁的人想站稳。这时一个人翻过桥栏杆仰面掉下河去,接着是另一个,继而又是一个。向尼尔发出的咆哮声和嘘声很快就被警告的呼喊和惊慌的尖叫淹没了。

梅尔辛说了声:“噢,可别!”

凯瑞丝尖叫道:“怎么回事?”

他想说,所有那些人们啊——那些陪伴我们长大的人们,那些对我们友善的女人们,那些我们憎恶的男人们,那些钦佩我们的孩子们;那些母亲和儿子们,那些叔叔和侄女们;那些凶残暴戾的雇主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们,还有那些搅得我们心烦意乱的情人们——他们都要死了!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还不及喘一口气的工夫——梅尔辛希望桥的结构能在新的位置上稳定下来,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桥又一次下陷了。这一次,连接在一起的木头纷纷从连接点上裂开了。人们站立的纵向的木板从固定它们的木钉上弹了起来;支撑着桥面的横向短圆木从其托座中挣脱了出来。埃尔弗里克钉在裂缝上的铁条也与木头分离了。

桥的中央部分似乎向梅尔辛这一侧,也就是上游的一侧,倾斜了过来。羊毛车翻倒了,原先在羊毛包上站着或坐着的看客们都被甩入了河中。巨大的木头纷纷折断,飞向空中,凡被它们击中者均当即丧命。本不结实的栏杆断开了,牛车缓慢地滑向了桥的边缘,无助的挽牛们惊恐地哀号着。牛车缓缓地从空中落下,那情景真如噩梦一般,最终触及了水面,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巨响。突然之间,有十几个人跳进或落入了河中,接着又是几十个人。后来掉下的人,还有或大或小散落的木头,纷纷砸在了先行落水的人们的头上。有人骑或无人骑的马也相继落入了水中,而车子又砸在了它们头上。

梅尔辛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但他们都没有出席对尼尔的审判,他们也不想观看对她的惩罚。他母亲认为到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有失她的身份,他父亲对处死一个疯女人这样的事情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们选择了去修道院同拉尔夫话别。

但是拉尔夫这时在桥上。

梅尔辛看到他弟弟正拼命地想控制住他的坐骑“怪兽”。“怪兽”后腿人立,正蹬踹着前腿。“拉尔夫!”他无助地叫喊着。这时“怪兽”身下的木头落入了水中。“不!”梅尔辛叫喊着,眼睁睁地看着骑手和马一起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梅尔辛的视线又闪到了桥的另一端凯瑞丝看到格温达的地方。他看到格温达正同一个身穿黄外套的男人搏斗着。紧接着桥的这一部分就垮塌了。桥崩溃的中部将两端也拽入了水中。

河里现在到处是挣扎的人、恐慌的马、断裂的木头、破碎的车辆,还有流着血的尸体。梅尔辛突然意识到凯瑞丝已不在他身旁了,她正翻过一块块岩石,趟过一片片泥潭,沿着河岸跑向大桥。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喊道:“快点儿!你还等什么?快来帮忙!”

拉尔夫心想,战场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惊叫声,爆裂声,倒下的人们,吓得发狂的马匹。他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身下的桥面就陷落了。

他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桥本来在他的下方,就在他的马蹄下,现在却不见了,他和他的坐骑都给凌空抛下。接着他就感到两腿之间“怪兽”熟悉的身躯也没有了,他知道他俩已分开了。一瞬间后他触碰到了冰冷的河水。

他向下沉去,赶紧屏住了呼吸。恐慌已经消失了。他虽然仍很害怕,却冷静了下来。他小时候曾在海边玩过——他父亲的领地中有一座海滨村庄——他知道自己将会浮出水面,尽管似乎需要很长时间。他为长途出行而穿的衣服这时已浸透了,和他的剑一起,都大大地增加了他的重量。假如他穿着盔甲,他就会一沉到底,并且永远地留在那里了。但他的头最终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起来。

他孩提时代时常游泳,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现在,那时候学会的本领多多少少帮助了他,他得以保持头浮在水面上方。他开始破浪向北岸游去。在他的身旁,他认出了“怪兽”的黑鬃和枣红色的身躯。“怪兽”像他一样,也在向最近的河岸游去。

马的步态变了,拉尔夫明白它踩到了实地。他也让自己的双脚落到了河床上,结果发现自己也能站起来了。他趟过了浅滩。河底黏糊糊的泥浆似乎拼命想把马拽回河当中。“怪兽”奋力跃上了修道院墙下窄窄的一条河岸。拉尔夫也爬了上去。

他转身看了看。水中有好几百人,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惊叫,也有很多人死了。他看到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夏陵伯爵的红黑色制服的人,脸朝下漂浮着。他走回水中,抓住了那人的皮带,将他拖回岸上。

他把那人沉重的躯体翻了过来,结果心下一沉。那是他的朋友史蒂芬。他的脸上没有伤痕,但胸部深陷了下去。他大张着眼睛,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他没有呼吸,躯体损坏得如此严重,拉尔夫都觉得没必要去探他的心跳了。拉尔夫心想,几分钟前我还在羡慕他,而现在我却成了幸运者。

他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负疚感,合上了史蒂芬的眼睛。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仅仅几分钟前他刚刚在马厩的院子里和他们告了别。即使他们跟着他,这时也到不了桥边。所以他们一定是平安的。

菲莉帕夫人在哪里呢?拉尔夫的思绪回到了桥垮塌前的一刻。威廉领主和菲莉帕在伯爵队伍的后部,当时还没有上桥。

但是伯爵上了桥。

拉尔夫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罗兰伯爵紧跟在他身后,不耐烦地驱动着他的坐骑“胜利”,穿行于拉尔夫骑着“怪兽”从人群中挤出的缝隙中。罗兰一定是在拉尔夫不远处落水的。

拉尔夫的耳畔又响起了父亲的话语:要时时警醒,让伯爵高兴。他激动地想到,也许这就是他苦苦等待的良机。他不必等着打仗,今天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要去救罗兰——哪怕是只把“胜利”救上来。

这想法让他精神大振。他扫视了一遍河面。伯爵穿着非常醒目的紫色长袍,外面披着黑色丝绒斗篷。在河里密密麻麻的死人和活人中,很难找出单个的人来。但他随即看到了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块醒目白斑的黑色牡马。他的心跳加剧了:那是罗兰的坐骑。“胜利”正在破浪前游,但显然不能游成一条直线,它的一条或多条腿可能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