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9页)

大家都尊重她父亲,最高层的人物也来拜访他;主教、院长、郡守、宫廷大臣和贵族。她想不出如今这当中还有多少人认得出她,这个赤脚走在同一条高街的泥泞、肮脏之中的她。这念头并没有挫伤她的乐观情绪,重要的是,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她又回到了有规矩和法律的世界里,有机会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

他们走过了她家的房子,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铁锁高挂,汉姆雷一家还没有接收过去。阿莲娜一时冲动,想要进去。这是我的家!她想。当然,已经不是了,在里边过夜的念头使她想起了她住在城堡里,闭眼不看现实的方式,于是她就坚定地朝前走了。

在城里还有另一件好事,就是这里有一座修道院,只要有所求,修士们总会给人一个铺位,她和理查今夜可以睡在屋里,干爽爽的,不担惊受怕了。

她找到大教堂,进了修道院的院子。两名修士站在一张搁板桌旁,给一百多人施舍硬面包和淡啤酒。阿莲娜原先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要求修士的救济。她和理查站到队伍里。她想,说来奇怪,平日里人们为争一口白给的食物会你推我挤,现在竟然井然有序地站在队伍里安静地等候,只是因为一个修士这样要求。

他们领到了晚餐,拿着进了客房。这是一座木造大房子,像个仓房,里边没有家具,灯芯草蜡烛发着昏暗的光,还散发着许多人挤在一处的那种气味。姐弟俩坐在地上吃着,地面上铺着草,一点都不新鲜了。阿莲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修士们她是何许人,副院长也许还记得她。在这样大的修道院里,自然有为出身高贵的客人准备的上等客房,但她发觉自己并不情愿那样做。或许是怕遭人唾弃,但她也感到又要把自己置于某个人的权力之下了,虽然一个副院长没什么可怕的,然而她觉得不露姓名、不为人注意地混进众人之中反倒更舒服些。

别的客人多半是朝圣者,少数是赶路的匠人——从他们携带的工具可以分辨出来,还有一些走村串庄的小贩,他们叫卖农民不能自制的东西,针、刀、锅和香料之类。有些人带着家小,小孩子闹闹嚷嚷,兴致勃勃,在周围跑来跑去,互相打架,绊倒在地。不时有个孩子撞到大人身上,头上挨一下揍,放声大哭。有些孩子完全没有家教,阿莲娜看见好几个往地上的草里撒尿的。这种事情在人畜同居一室的房子里可能无所谓,但在一个公共大房间里实在讨厌,阿莲娜想:他们一会儿就要睡在这样的草上了。

她开始有一种感觉,人们在盯着她看,似乎知道她落魄了。这种感觉当然很可笑,但却驱赶不掉。她不断检查,看看自己还淌不淌血。没有。但她每次转脸,总会看到有人在用冷漠而犀利的目光盯视她。她的目光一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他们就转眼去看别处,但过一会儿,她又会看到另外的人那样打量她。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很愚蠢,并没有人在盯着她,他们不过是好奇地张望挤满人的房间。其实,她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她和别人在外表上毫无区别——身上一样脏,穿得一样破,精神一样疲倦。但那种感觉却固执存在着,她不由自主地气恼起来。一个男人老引起她注意,那是一个携家带口的中年朝圣者,她终于发起脾气,冲他叫道:“你看什么?别盯着我!”他似乎很窘,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理查悄声说:“你何必呢,阿莉?”

她叫他闭嘴,他就不说了。

晚饭后不久,修士们取走了灯光,他们喜欢人们早睡,可以让他们不致去城里的酒馆和妓院鬼混,天亮后也便于修士们早早地请客人们出门。有好几个单身男人在熄灯后溜了出去,不用说,是去寻欢作乐了,但大多数人都蒙着斗篷,蜷缩在地上。

阿莲娜已经有好多年没在这样的大房间里睡觉了。她小时候总是羡慕楼下那些人,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要灭的壁炉前,房间里满是烟雾和饭味,门口有狗守着;大厅里有一种群体感,是老爷家里宽敞、空荡的内室中所没有的。那时候,她有时会离开自己的床,踮着脚尖走下楼去,睡在她最喜爱的一个仆人——洗衣工玛奇或者老琼的身边。

她鼻子里嗅着儿时的气味,昏昏睡去,梦见了她母亲。通常她记不清她母亲的模样,但这时,她竟然清晰地看见了妈妈的面容,眉眼毕现,小巧的五官,羞怯的笑容,苗条的身材,忧虑的目光。她看见了她母亲的步态,稍稍侧向一边,似乎总要尽量贴近墙壁,另一手略略伸出,来保持平衡。她能听见她母亲的笑声,那种意想不到的深厚的女低音,随时都会迸发出歌声或笑声,但又总是不敢那样。在梦境中,她清楚了一些清醒时始终弄不明白的事,她父亲让她母亲这么惊惧,压抑她对生活的欢乐感,以致她萎缩了,像一株不得水的花似的枯死了。这一切都如同非常熟悉、非常深知的事情一般涌进了阿莲娜的脑海。然而,最让人震惊的是,阿莲娜怀孕了。母亲似乎很高兴。她们坐在一间卧室里,阿莲娜的肚子胀得太大,只好叉开腿坐着,两手交叉放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自古以来的孕妇都是这么做的。这时,威廉·汉姆雷闯了进来,手中拿着长刃的刀,阿莲娜知道,他要把刀捅进她肚子,就像她在树林里捅了那个胖强盗一样。她厉声尖叫,吵醒了自己,一下子坐直了,这才明白威廉并不在这里,她甚至也没有尖叫,那声音不过是她头脑里想象的。

后来,她就睁开眼躺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怀孕。

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点,这时候她胆战心惊。要是怀了威廉·汉姆雷的孩子多恶心。也许不是他的——也许是他的侍从的,她可能永远也不清楚。她怎么会爱这样的孩子呢?她每看到婴儿,都会回想起那可怕的夜晚。她发誓要偷偷生下孩子,一生下来就丢掉,任其冻死,农民的孩子太多了,都是这么做的,想着这条出路,她就又飘然入睡了。

修士们送来早餐时,天也就刚刚亮。响声惊醒了阿莲娜。大多数客人已经醒了,因为大家睡得都很早,但阿莲娜睡过了头,她太困倦了。

早餐是咸粥。阿莲娜和理查大口地吃着,巴不得有面包就好了。阿莲娜思虑着该怎么和斯蒂芬国王讲话。她敢说,他一定忘了夏陵伯爵有两个孩子。只要他们一露面提醒他,她想,他就会主动提出照顾他们。然而,万一需要说服他,她也想好了该说的话。她不会坚持说她父亲是清白无辜的,因为那暗含着国王判断有误,会开罪于他。她还决定,她也不说什么抗议册封珀西·汉姆雷为伯爵的话,掌权的人都不喜欢把已经决定的事加以更动。“是好是坏,反正已经定了,”她父亲就爱这么说。不,她只要说,她和她弟弟是无罪的,并请求国王给他们一个骑士的采邑,以便他们可以维持生计,理查也可以准备在数年之间成为国王的一名战士。一小块采邑可以使她能够在国王开恩释放她父亲以后供养他。他不再是威胁,他没了头衔,没了追随者,也没了钱财。她要提醒国王,她父亲曾经效忠于先王亨利,那是斯蒂芬的舅舅,她不会太强硬,只是简明扼要,谦恭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