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游行集会作为统治手段(第2/3页)

独裁者宣称大型集会能带来喜悦,不过他们却不让观众和游行者跟随自己的脉搏舞动。集会现场到处都是警察,活动只是照本宣科的流程,参加者都不是自愿的。诺特海姆(Northeim)的纳粹官员强硬地表示:“任何公民都不准待在家里。”[57]希特勒的传记作者约翰·托兰(John Toland)指出:"1934年参加纽伦堡大会的党员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名单几个月前就确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搭乘的卡车、座位也都指定好了。纽伦堡周边的城市有一个大帐篷,每个人行军床的位置也指定好了。9月4日的典礼开始前,数千名党员不断排练,务求完美演出。”[58]纳粹上台之前的劳动节庆典,群众很容易失序,“四处游荡、唱歌演讲”,但1933年纳粹上台后的劳动节活动,“劳工们像在工厂里那样守纪律,自动排成队伍、行列、方阵,听从指挥号令,留意分格线的范围:一、二、三、四……”。[59]在意大利,“活动过程中,秩序与时间最为要紧,并依照墨索里尼抵达与离开火车站的时间详加规划”。[60]连观众的服装都有规定,绝不能穿得像去参加嘉年华一样,男人最好穿着代表法西斯的黑色衬衫。法西斯干部还下令,“典礼要简朴,气氛要严肃,绝不可以有铺张的宴会和招待会”。[61]

我们很难判断纳粹与意大利法西斯集会对个人的影响。回忆录并不可靠,法西斯集会的目击者经常避重就轻,不愿详谈参加时的感受。当时的媒体受到国家控制,它们的报道也不见得可靠,还可能偏往另一个极端,夸大群众的热情与数量。以1932年的法西斯集会为例,杂志《意大利人民》(Iv Popolo d'Italia)便发挥了它众所周知的夸大能力:

在高远处,空军中队紧密围成一个圈圈,像一顶皇冠一样,妆点着这次壮丽的集会。

观众目不转睛盯着空中操演的每个动作。飞机如雷鸣般的引擎声,与响亮的开场曲及法西斯歌曲融合在一起。威尼斯广场水泄不通。音乐和不断的“啊啦啦”(alala,法西斯口号,无意义)震耳欲聋。人们呼喊着领袖,激动不已……

群众不断增加,广场已经挤满,五万人叫着墨索里尼的名字,等待他出场……乐队弹奏起《青年》。旗帜飘扬。墨索里尼出场了……“领袖!领袖!”呼喊声随音乐的铿锵不断攀升。[62]

我们也不能相信《意志的胜利》。它所呈现的1934年纽伦堡大会,是经过精心剪辑的。导演里芬斯塔尔只想呈现引颈期盼的脸、赞叹的微笑——闷闷不乐的孩子和双腿酸痛的观众都消失了。

现有的零星资料指出,当法西斯大会的新鲜感消失时,观众与参与者也越来越不情愿投入。有位历史学家研究铁路票根后,发现某些参加集会的群众并非自动自发前来,而是听令搭火车到集会地点“充人数”。[63]另一位历史学家提到:“意大利的法西斯大会宛如集体仪式,不断重复一样的动作,有些人当然会觉得厌倦与不耐烦。”[64]1934年,媒体大肆报道佛罗伦萨的法西斯大型表演“18-BL”。军方特别派出一个空军中队、各旅士兵,还有五十台全新的法雅特18-BL卡车。整个活动却是个极大的失败,当时的评论家说,这个表演的结果是“让大众更讨厌这样的集会”。[65]同时,1933年德国纳粹的劳动节庆祝大会:

游行路线上的某些路段,一旁只有稀少的一排旁观者。纳粹的政治性表演太过突兀,不适合劳动节。许多人观察到,街道在这一天变成舞台,唯一的服装就是蓝色罩衫,演讲者的谈话和姿态很僵硬,一切都按照剧本走,观众因而死气沉沉。[66]

历史学家彼得·弗里切(Peter Fritschze)引用一个工人的话,他被要求参加这个集会:“我一离开队伍,旁边的人立刻跟我走。活动一结束我们就跑回家了。”[67]

至于伟大的纽伦堡大会,根据近年来德国历史学家的研究,这些集会“冗长又陈腐”,只是为了要操弄群众。2001年,“纽伦堡纳粹集会文献中心”(Documentation Center Nazi Party Rally Grounds)开幕,我们才得知纳粹大会的另一面,里芬斯塔尔要不是没注意到这些场景,就是都剪掉了。许多娼妓涌入大会所在地,性传染病攀升;公共厕所不足,仅有的几间更是肮脏不堪。[68]要是表演本身又臭又长,就会有很多人在一旁喝啤酒。警察逮到很多“干部”在破坏喷水池——可能是把它当成厕所了。[69]1935年后,连纳粹自己都对爱国大会失去兴趣,不只花费昂贵,还不见得每次都能达到“神秘效果”:“要打造气氛绝佳的大型集会,需要很多元素,包括夏夜闪烁的星空……热情的观众、排练完美的合唱团,精心编排的军队游行——但是只要下一场雨就全部都毁了。”[70]

近现代的统治者想利用爱国大会——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庆典到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的法西斯大型集会——取代传统节庆,但从以上种种描述来看,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成效不佳。失败的原因和意识形态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论是左翼的法国大革命,或是二十世纪恶毒反动的法西斯政权。失败的是他们所用的手段:无止尽的游行、阅兵和激情的演讲。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手段本身就在传达某些讯息——权力、军事主义、团体至上,但时间一久,这些讯息就变得令人厌烦。

就算当作单纯的娱乐活动,爱国大会也不够格。首先,爱国大会是非常严肃的场合。传统嘉年华则带有颠覆性的幽默,平民扮成大官,和平地嘲讽当权者,享受几天的放纵。但我们在这一章所提到的爱国集会就没这么轻松,罗伯斯庇尔举办的庆典充满清教精神,绝不会有嘲讽剧,更没有人敢把希特勒演成“蠢蛋王”,骑着驴子在街上倒走。嘉年华的愉悦完全不见,纳粹举办的这类爱国大会,只是要赞扬国家权威,是要灌输公民美德,或让人民感到敬畏。

爱国大会可以换个样子,少点训话,更缤纷、更趣味轻松吗?当然可以,2002年英国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除了一般的军事操演(飞翔而过的战斗机),流行歌手、华丽舞者带来一连串的综艺秀,王室成员也展现私下常人的一面。但比起参与度高的活动,大型集会本身能提供的体验还是很有限。在中世纪晚期的嘉年华中,每个人都能巧思扮装来显现个人特色,有些人则展现搞笑的本领,舞者和运动员也尽情展现自己的天赋。你既是观众,也是表演者。但只有展演活动的集会,就算表演的创意再多,也无法让观众参与。他们不过是被动的群众,没人会注意到个人的一举一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场中央:游行、演讲、元首抵达时的激情场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