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4/8页)

梁经纶不能再说“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长,我们要学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谦虚。木兰就多次说过,梁教授在经济学方面强过我甚多。能做你的学生,木兰她们很幸运。”

梁经纶不能再回话了,回以那种极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当,还是不愿谈这个话题,都在这一笑里。

方步亭的直觉何等厉害,多次想正面接触的这个人,今天一两个回合便测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书:“几千年的帝制推翻了,却很难推翻封建的落后思想。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光绪年间生人,青年时拖着辫子从农村走到城市;后来剪了辫子从中国走到国外,看到人家工业那么发达,可回来后还是想过旧式的生活。中国必须发展工业,发展经济,走向民主,靠我们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后来的人。你们算一代,到了孝钰和木兰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进青年。梁教授,你不觉得她们这些女生都很可爱吗?”

“是很可爱。”

“谈个私人话题,梁教授,如果自由恋爱,你更喜欢孝钰还是木兰?”方步亭猛地甩出了这张牌!

梁经纶终于见识了这位在平津一带呼风唤雨的北平分行行长的厉害了,愣在那里。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了头:“我是不是唐突了?”

梁经纶不能回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长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方步亭:“因为今天我跟何校长会谈起这个问题。时局再乱,儿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们家木兰倾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这个时候,梁先生应该给女孩一个明确的态度。我跟何校长也好有个商量。你觉得呢?”

回答长辈的问话,不能直接对视长辈的目光,这是中国无数代读书人从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礼数,刚才梁经纶就一直没有跟方步亭对视。

面对如此直接的挑战,梁经纶不需要再讲礼数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称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时却没有深邃,虚虚的只露出几分期待,便将梁经纶的目光笼罩了。

梁经纶目光中那点儿深邃在一点一点被方步亭虚虚的目光吸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种对视,梁经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们吃早餐呢!”

屋外传来了谢木兰清脆的呼唤。

梁经纶的目光终于能够转望向门外了。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一个私人话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何校长在给政府论证币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经济观念应该更透彻一些,提醒何校长按照经济规律分析币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责无旁贷啊!”

梁经纶必须接招了:“方行长不耻下问,这么早见我谈了两个话题,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两个话题到底哪个与我有关。”

方步亭:“两个话题其实是一个话题,真能救中国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等我们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见梁经纶依然站在那里,不再虚套,先走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门去。

两个学生装的青年,就是每次骑着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其中两个青年,静静地站在曾可达房门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们进去。

后园小径,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盘的早点来了。

两个学生装青年静静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们:“可达同志也是刚回来不久,等着吧。”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是曾可达的声音。

冲了澡走到客厅,曾可达正在系短袖军服的衣扣,丝毫不见疲惫,能看出还在兴奋中,又透着继续整装上阵的态势。

“将军,先吃点儿东西吧。”王副官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揭开了玻璃罩。

托盘里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酱菜,四个大馒头。

“他们来了吗?”曾可达已系好了衣扣,没有看早点,望着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吧。”王副官答着,又从军服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两本不厚不薄的书,“您要的《新月派诗集》,后面是刚抄好订上去的《孔雀东南飞》诗。”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了书,盯着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后面那首订上去的手抄《孔雀东南飞》。

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在曾可达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奉化口音在叫着这个名字。

又翻了一页,还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刘兰芝!”幻听的那个奉化口音又在叫着这个名字。

曾可达将书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们进来吧。”

王副官:“还是先吃……”

曾可达盯向王副官:“叫他们进来。”

“是。”王副官不敢再说,开了门,“进来吧。”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悄悄走了进来,穿着学生装还是行了个军礼:“将军!”

曾可达已经一手拿着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先吃点儿东西。”

两个人双腿一碰:“是。”接过了馒头。

曾可达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个馒头嚼了起来,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两个人这才也开始嚼馒头。

“梁教授现在在哪里?”曾可达一边吃着,发问了。

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决定由左边那个回答。

左边那人:“报告将军,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长家,现在还在何副校长家。还有,方步亭天刚亮就去了何副校长家,现在都在何副校长家。”

曾可达手里的碗停住了,手里的馒头也停住了。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手里剩下的那点儿馒头也不敢嚼了,静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站了起来:“吃完。”说着一个人走到了门边。

两个人轻轻地接着嚼馒头。

曾可达又回转过身:“梁教授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个人中右边的那个答道:“报告将军,遵照您的指示,我们不许与梁教授接触……”

曾可达手一挥:“回去,告诉在那里的人,继续监视。”

“是。”两个人嘴里含着馒头,转身走出去了。

曾可达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电话:“只有打电话了……是吗?”

“……应该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问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铃声在电话机上响了。

声音是那样的小,比正常的电话铃声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