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于是在众目所视之下的翠玉,娓娓谈起往事——当然王揖唐与安福系的一切,他是不会知道的。

王揖唐是安徽合肥人,两榜进士出身、又到日本留学,先是习武,只为受不了“三操两讲堂”之苦,改学法政;回国以后,由于“北洋三杰龙虎狗”之虎段祺瑞是小同乡,便在段祺瑞那里做了一名“执事官”。

民国诞生,政党林立;王揖唐发现了一条升官发财、名利双收的捷径,就是收买议员,包办选举,从袁世凯到黎元洪,一直有他在议会兴风作浪。民国六年夏天,黎元洪受“辫帅”张勋胁迫,解散了国会;及至“辫帅”入京,搞出一场复辟的把戏,黎元洪辞职,副总统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段祺瑞当了国务总理。这时,王揖唐又看出一个发大财的苗头来了。

原来民国二年,北洋政府的国会成立,袁世凯在这年十月十日就任正式大总统,任期五年,到民国七年双十节届满。袁世凯称帝,八十三天的春梦醒时,大限亦至,黎元洪以副总统接位,以至此番辞职再由民国五年补选出来的副总统冯国璋代理,事实上都是享的袁世凯无福享受的五年任期。到明年秋天,非改选不可。

可是国会已经被黎元洪解散了,看不惯北京乌烟瘴气的议员,纷纷南下;集中在青天白日、气象一新的广州,为护法而奋斗。如今要选下任总统,当然以召回被解散的议员,重开国会,才是正办。那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表示反对。

此人就是保皇党的巨头,马厂复辟的元勋,段内阁的财政总长梁启超。

他反对恢复旧国会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说,各省督军蓄意要破坏国会,辫帅张勋虽已无能为力,其余的督军未动,如果恢复旧国会,他们仍旧要反对;大局会发生动荡。

再一个理由是,即使疏通各方,使得督军团不反对旧国会;但一定要求保证,旧国会重开,必须制订一部宪法。这又有谁敢保证、谁能保证?因此,他主张组织临时参议院,来改组国会。

其实,他是存着私心;因为他的党派——研究系,在旧国会中的势力不大;希望趁改组的机会,能够多弄几名议员出来。

可是,梁启超毕竟是还带着些书生味道的君子;这套把戏搞不过王揖唐。当南北各方,函电纷驰,还在为这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时,他已经悄悄与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将,外号“小周子”的徐树铮商量妥当;联络福建的政客曾云需、梁众异,在宣武闩内安福胡同,组织了一个安福俱乐部,以“买以为隐语,招兵买马;因而王揖唐得了个外号,叫做“鱼行老板”。

安福虽以胡同为名,其实已标榜得很清楚,是安徽、福建政客的大结合。其时“北洋三杰”中的“虎”与“狗”——段祺瑞与冯国璋,意见不合;段祺瑞已辞去国务总理,改由一“龙”王士珍组阁。这个内阁,当然是过渡内阁;因为若非王士珍,任何人来组阁都会遭遇段系的杯葛。

段祺瑞已下野,却是安福俱乐部主持人心目中的下一任总统。在徐树铮的筹划之下,段祺瑞与“关外王”张作霖取得了联系;奉军兵精粮足,冯国璋不能不忌惮三分,于是民国七年三月间,又把段祺瑞请回去当国务总理。

其时临时参议院已在上年十一月间成立;王揖唐早着先鞭,所以新国会议员选举,安福系占三百三十席之多,成了第一大党;其次是“财神”梁士诒的交通系,得一百二十席;而另一梁的研究系,只有二十多人当选。

这一来,段祺瑞好像当定了大总统了,如果他当大总统,预定选张作霖作副总统;组阁自非徐树铮莫属。众参两院议长,当然顺理成章地由王揖唐。梁士诒担任。

一切都说好了,不过冯国璋提出反对。他本来有恋栈之心,看到新国会操纵在安福系手里,料知无望;退而求其次,不愿昔日同袍,今日政敌的段祺瑞快意。结果鹬蚌相争,便宜了“东海”渔翁的徐世昌,得以脱颖而出。不过也花了好几百万;安福俱乐部中、仅是王揖唐一个人就发了七十万的财。

就在他这最得意的时候,认识了“顾太太”——那是仿照清朝初年,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嫁了落水名士袭芝麓以后的称呼。顾太太本来是人家的童养媳,不曾圆房,死了丈夫;听说婆婆要把她卖入妓院,一逃逃到上海,佣工为生。她婆婆追到上海找着了她,亏得亲戚调解,献出微薄的积蓄,还了她自由之身。

这时的顾太太不过廿一、二岁,四顾茫茫,迫不得已走了一条邪路;但她很有打算,自己并不下水,刻苦攒钱,买了个雏妓折向妓院,自己名为“娘姨”,实同鸨儿,这在上海妓院中,有个专门名词,叫做“带档娘姨”。

其时北京的国会议员,号称“八百罗汉”,有闲又有钱,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顾太太迁地为良,托足韩家潭,以一朵奇葩小阿凤作号召。不想王揖唐倒念了“雏凤清于老风声”这句诗;情有独钟在这个“带档娘姨”身上。

在顾太太,先是拉拢买卖,知道他是“鱼行老板”。议员老爷的嫖帐,都归他付,少不得屈意奉承。相处日久,有了感情,竟愿屈居小星,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她倒也真有志气,跟王揖唐识字读书,居然也能做首把七言三韵的绝句;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无半点风尘气息。

于是由段祺瑞作主,将顾太太扶正,成了可以周旋在贵妇名媛之间,分庭抗礼的王夫人。这是“爬上枝头作凤凰”,无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认有此继母。

王揖唐的子女,一方面向着故世的母亲——王揖唐的发妻,十分贤淑;当王揖唐游学宦游时,含辛茹苦,上侍舅姑,下抚子女,使得寒士出身的丈夫,能无后顾之忧;等到丈夫既贵,没有能享几天福,即便下世。做子女的一直为母亲委屈;照他们的想法,父亲应该报答母亲的思情,且不说“今日俸钱过十万,为君营莫复营需”,至少应该将“正室夫人”的名分保留给发妻。这不但是最起码的一种还念着夫妇之情的表示,而且也是件“惠而不费”的事——他们并不反对父亲纳妾;只是想不透为什么非继弦不可。

如果说,续娶的太太,身家清白,门第相当,也还罢了。不道意是将出身青楼的一个所谓“跟妈”扶正;换句话说,是把这个出身不正的妇人,与发妻同样的看待。在王揖唐的子女看,是父亲侮辱了死去的母亲;是恩将仇报;是恩尽义绝不可原谅的负心行为。

因此,在事先一再请求、苦劝,继以抗议而终归无效以后;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来自八大胡同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