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宫车晏驾(三)

六宫嫔妃们也知道不好,顾不得男女大防,由贞贵妃带着头,一齐跪在烟波致爽殿外的汉白玉地砖上,众女也不敢高声痛苦,只是拿着帕子流泪,是啊,才二十多岁的光景,怎么不能伤心呢,这以后所托何人?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皇帝能够转侧张眼,开口说话,“我不行了!”他的声音极低,转脸看着肃顺说,“你找人来吧!大阿哥、宗令、军机、诸王!”

“是!”肃顺跪着回奏,“皇上千万宽心,先让御医请脉。”

说着,向外做了个手势。

站在门口的栾太、李德立和杨春,急忙上前跪安,栾太诊了脉,磕头说道:“六脉平和,皇上大喜!”

“该进点儿什么了吧?”肃顺问道。

“只要皇上喜爱,什么都能进。”

“倒是有点儿饿了。”皇帝的神气似乎又清爽得多了,“有鸭丁粥没有?”

“早给万岁爷预备了!”敬事房首领陈胜文,跪着说道:“还有贞贵妃进的冰糖燕窝粥,丽妃进的奶卷……”

“奶卷太腻了吧?”肃顺问栾太。

“不妨!不妨!只要皇上喜爱。”

“那就传膳吧!”肃顺吩咐。

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御前大臣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就这一起一坐,可又把皇帝累着了,睡下来闭着眼,只张着嘴喘气。这时要召见的人,除掉大阿哥据说因为从睡梦中被唤醒,大不乐意,哭着闹着,正在想办法安抚以外,其余的都已到齐。但看此时的情形,皇帝还没有精神来应付,所以肃顺一方面请醇王去向大家说明情况,一方面把栾太找到僻静的地方去悄悄密议。

“你看,皇上这样子,到底还能拖多久?”肃顺率直地说,“你实话实说,不必怕忌讳。”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紧。”

“可是这个样子怎么成呢?”肃顺忧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码总得让人有说几句话的精神嘛!”

“这个……”栾太慢吞吞地说,“也许有办法。”

“有办法就行。你快想办法吧!”

于是栾太又开了药方,并且亲自到御药房去检了药,亲手放入药罐,浓浓地煎了一小碗,由肃顺亲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这付药极有效验,萎靡僵卧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来,靠床坐着,吩咐肃顺宣召亲王及军机大臣进见。

以惠亲王绵愉为首,一个个悄悄地进了东暖阁,排好班次,磕头请安,发言的却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亲王,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道:“皇上请宽心静养!”

“五叔!”皇帝吃力地说,“我怕就是这两天了。”

一句话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发出哭声的。皇帝枯疲的脸上,也掉落两滴晶莹的泪珠,这一下欷歔之声越发此起彼落,殿外也响起了嫔妃们的哭声,肃顺厉声喝道:“好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惹皇上伤心?”

这一喝,欷歔之声,慢慢止祝肃顺便膝行向前一步,磕头说道:“请皇上早定大计,以安人心。人心一安,圣虑自宽,这样慢慢调养,一定可以康复。”

皇帝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宗社大计,早定为宜。本朝虽无立储之制,现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势,惠亲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复诵一遍,表示奉诏:“是!大阿哥为皇太子。”

“大阿哥年纪还小,你们务必尽心匡助。现在,我再特委派几个人,专责辅弼。”

这到了最紧要的一刻了,所有的亲王和军机大臣都凝神息气,用心听着,深怕听错了一个字。

“载垣、端华。”皇帝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好久未再作声。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皇帝所念的下一个名字,大概是奕!甚至连肃顺都以为皇帝的迟疑,可能是临时变卦,在考虑恭王的名字了。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皇帝继续宣示名单,是:“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

这一下喜坏了肃顺一党。但自然不便形诸颜色,载垣看了看端华和肃顺,磕一个头,结结巴巴地说:“臣等仰承恩命,只恐才具不足以负重任。只有竭尽犬马,尽心辅助,倘有异心,天诛地灭,请皇上放心。”

这番话虽不甚得体,总也算交代了,皇帝点点头,又问:“大阿哥呢?”

大阿哥刚由张文亮抱了来不多一会,奉旨宣召,张文亮便把他放下地来,半哄半威吓地说:“皇上叫了,乖乖儿去吧!记着,要学大人的样子,懂规矩,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千万别哭,一哭,张文亮倒霉,也许就会关了起来,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儿了。”

穿着袍褂的大阿哥,听张文亮说一句,他应一句,但一掀帘子,只见满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吓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张文亮正好拦在后面。

“小爷,小祖宗!”张文亮急得满头大汗,“进去!别怕!”

幸好景寿及时出现,六额驸是熟悉的,大阿哥胆子大了些,让他牵着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声:“阿玛!”

看见儿子只有八岁,便要承担一片破烂的江山,皇帝万感交集,自觉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子孙,此时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严酷无情!万般皆难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怀,无过于此。就这样一阵急痛攻心,顿时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玛,阿玛!”大叫着扑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

这对皇帝是极大的安慰,那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仿佛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来了,而且也不再那样恐惧于一瞑不视,茫茫无依了。自己的血脉得到传承,圣圣继续有人,也不至于没脸见列祖列宗,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着大阿哥的脸,看着载垣等人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是!”载垣肃然答道:“大阿哥纯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要好好教导。李鸿藻一个人不够的。”皇帝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向大阿哥说:“你也认一认我所托付的八大臣。给他们作一个揖吧!”

载垣代表顾命八大臣辞谢,皇帝不许。这番推让,皇帝厌烦了,于是“老五太爷”发言劝阻,顾命八大臣站成一排,与大阿哥相向而立。一面作揖,一面跪下还礼,这样皇帝算是当面托过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