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同文馆事(二)

皇帝心里有些不悦,恭亲王这举没有看在自己的面上,倭仁毕竟是自己的师傅,虽然皇帝本人也没见多少尊敬师傅,可“打狗还需看主人面”,到底也不想看着别人折辱于他,这个事情存在心里,皇帝就没再就此事说话,点点头,应了下来,见太后心情甚好,“皇额娘,听说过些日子就要大会操了?”

“陈孚恩去准备了,应该差不多,怎么。”太后那里不知道同治皇帝的心思,“想出去看看热闹?”

“这不是呆在园子里闷得慌吗?”同治皇帝嘻嘻笑道,“武云迪这些日子也不来园子里,骑马也没什么意思,整日里头说火枪如何厉害,火炮如何威武,可儿子半个子弹都没见到,实在是心痒难耐,所以这不就是来问皇额娘。”同治皇帝可怜巴巴地说道,“能不能去瞧瞧?”

“这原本也是寻常,只是又怕御史们多嘴,不过。”太后这会子刚好和皇帝一起用膳,拿着银筷子点了点皇帝,“这会子刚好发落你的那个师傅,怕是御史们也能消停一阵子,等到陈孚恩下次觐见,我也不说话,你自己悄悄的和他说去,说让他上折子,请皇上太后驾幸丰台大营,去观操便是。”

“这可是真的?”皇帝大喜,“皇额娘说的可是真的?”

“你皇额娘怎么会骗人。”太后笑道,“我是最不在乎啊这些规矩的,只不过是人言可畏,人活世上,总要顾忌别人的看法,皇帝,这一节不能忘了,所以,凡事虽然不能太过出个,但是,若是师出有名,那自然就无不妥了。”太后眨眨眼,“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像英烈祠之事那样办,咱们若是出宫,自然有理有据。”

“皇额娘圣明。”皇帝轻轻地拍了一下太后的马屁。

“别太得意了。”慈禧太后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你的功课都没怎么进展。”皇帝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太后摇摇头,啧啧出声,“虽然为君者不用考进士当翰林,不用这么辛苦,可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读书吧?那些师傅不敢教训你,是因为你是君上,所以他们不敢。”

“儿臣也是认识了许多字了!”同治皇帝小声地说道。

“你认得字还不是字典的功劳?皇帝。”太后说道,“为君者不是说要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这心胸、眼见、气魄缺一不可,这三者都能从书中学会,自然你那些师傅们的眼见是没有的,可学识是一等一的,我要你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别在南书房稀里糊涂混日子。”太后的声音严肃了起来,皇帝放下了筷子,垂着手听,“这江山日后总是要交给你的,再过几年,你也该亲政了,到时候分辨不清楚是非,这可怎么得了?”

“儿臣谨遵皇额娘教诲。”同治皇帝站了起来,连忙说道。

“你坐下,这玩的东西儿,皇额娘也从未给你禁过,你功课繁,又要陪着额娘听政,这日子原本就是紧巴巴的,若是再不让你玩,未免也太苛责了些,你喜欢骑马,喜欢枪炮,这是件好事儿。”太后又鼓励起同治皇帝,“唐宗宋祖,康熙爷乾隆爷,都是马上天子,你有着宣扬武力的心思,这中国就不会再让人欺凌了去,可文治武功不可偏废,所以皇帝你,要注意学习啊。”

“是,儿臣知道了。”

“那便是极好。”慈禧太后点点头,促狭地说道,“那等到会操之前,把《孟子》的见梁惠王一章背了,再告诉皇额娘什么意思,皇额娘就带你出园子看会操去,若是背不出来,哼哼,那就没得去了。”

倭仁被太后和恭亲王联手作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同为帝师的翁同龢在日记里记述了倭仁窘迫与尴尬,试录几条:

九月十二日:倭仁辞职未获批准;

十四日:倭仁再辞职仍不批准,他和恭亲王谈了几句,几至拂衣而起;

十五日:倭仁无法辞职,只得受命而出,当时老泪横流,把同治弄得惊愕了半天;

十九日:倭仁上马眩晕坠落,靠坐轿才得以回家,回去后痰迷心窍,几至不语;

十月八日:翁同龢去看倭仁,见其“颜色憔悴,饮食甚少”;

十月十二日:倭仁请开缺,慈禧太后命“赏假一月,安心调理”,仍未批准辞职;

十月十六日:倭仁再请开缺,慈禧太后这才“准开一切差使,仍以大学士在弘德殿行走”。

翁同龢最后在日记中说,倭仁听到这个消息,“为之额手称庆”,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太后和恭亲王练手,把倭仁挑起来的进攻也打压去了,倭仁从此不发一言——实际上他的左都御史也没了,如今只能是呆在南书房教同治皇帝读书,原本几个人都还想着教出一个礼仪仁德的仁君,未曾想太后早就吩咐过皇帝,学其识而不学其神,同治皇帝老早对着一干腐儒的洗脑谢敬不敏,时常学了文,也不太听讲义,学了字,问了疑惑,也不容倭仁、翁同龢等一干人多费神讲课,不是和桂祥、载澄等人嬉笑,就是看些别的杂书,到了时间点就溜之大吉。几个老师虽然见皇帝比往日恭敬了许多,却没曾想皇帝不怎么听他们说些书里的旧事,无可奈何之余,也只好心存幻想,说不定皇帝这样长久得尊师重道下去,总能改回来。

可同文馆的招生情况十分地不乐观,这一日,恭亲王单独地来求见太后,太后恰好在碧桐书院,也不去勤政殿,就在碧桐书院院里的深深树荫下见了恭亲王,恭亲王行礼如仪,太监宫女伺候两旁,树荫之下,暑意尽消,太后穿着一袭暗紫色绣白莲的苏州纱袍,站在汉白玉雕西番莲的石桌旁,对着恭亲王笑道,“六爷,别客气了,请坐。”说完就自己个先坐下,安德海上了茶,太后执着建瓷雨过天晴茶壶亲自给恭亲王倒了一杯,恭亲王连忙说不敢,太后笑道,“这有什么,我是最怕拘束的人,六爷你也当这里是你府里一样也就完了。”

皇太后说话随意,恭亲王却听得脸稍微红了一下,随即应下,“今个来是有件事要向太后禀告。”

太后凝神,“你说。”

“来同文馆的人一直都少,这些日子过了这么久,才招了几十个人,都是些落魄的小官和八旗的荫官,实在是可恼。开始招生时,某位翰林对人说:‘你如赴考,便非我辈,将与你绝交。’可见士林纷扰,人心未齐。”恭亲王微微自嘲,“如今我又得了个鬼子六的称号。”

奕訢与倭仁争论过后,一些人仍在背后攻击奕訢“以夷变夏”,骂他是“鬼子”、“鬼子六”、“六洋鬼子”,骂他主管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鬼使”。还有一些人撰写了这样的对联:“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弟子拜异类为师”,予以冷嘲热讽。更有人散布流言飞语,说什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