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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景泰帝傳旨,索閱龔遂榮的原函。這一下,胡濙不必再負「挑撥」的責任,正好呈進原書,而且建言:「唐肅宗迎上皇典禮,今日正可仿行。陛下宜躬迎於安定門外,分遣大臣迎於龍虎台。」

景泰帝怎麼聽得進這話。以前談此事多少還要找個理由,這回是不耐煩的口氣了:「你們只聽我的話照做好了,不必多事!」

八月初二日,上皇啟駕。也先、伯顏帖木兒及瓦剌國的文武首腦,送行的隊伍,約長里許,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迤邐往南。近午時分到了洗馬林堡,這是預定分手之處。也先等人都下了馬,一個個眼圈都是紅的。

原來上皇的本性極其摯厚,最能體諒他人的甘苦。這一年以來,為也先挾持,奔波各地,起居無定,食宿不時,挨餓受凍是常有之事,而他從無一句怨言。有時看到韃子受他的官長責罰,每每用神色表示撫慰,甚至還叫哈銘去為他求情。這一份在無形中建立起來的感情,平時不覺得,到了此刻地北天南,不知相見何日之時,才發現是如此難捨難分。

「皇帝請保重!」也先將他那把鑲了寶石的金柄解手刀,從腰間解了下來,雙手奉上,「皇帝見了這把刀,就跟看見我一樣。」

上皇流著眼淚笑道:「生受你了。可惜我沒有東西送你。」他凝視著那把刀,想起胞弟的寡情薄義,不由得淚如雨下。

「皇帝不要傷心!」也先說道,「但願我還能有朝見皇帝的一天。」

「那一天一定會有的。」伯顏帖木兒在一旁接口,「大哥,你請回去吧!我送皇帝過野狐嶺。」

野狐嶺在洗馬林堡以南,這條嶺在大漠中高峻無比,風勢猛烈。北雁南飛,受不住風力,往往墮地,這天橫空的雁字,便亂了陣勢,有一隻正掉在上皇的馬前,他命袁彬撿了起來,抱在懷中,笑笑說道,「我也送牠一陣。」

上嶺到了一處避風的地方,伯顏帖木兒命軍士搭起簡單的行帳,請上皇休息進膳。食畢復行,伯顏帖木兒將哈銘拉到一邊說道:「我也順從天意,敬事皇帝已經一年了。皇帝去年出塞,是為天下,兵敗的過失不在他。這一回到京,還是應該做皇帝。我主人如有危急,我才可以進京申訴。」

他口中的主人,是指脫脫不花,而意在言外,如果瓦剌國發生變亂,希望復為皇帝的上皇,能夠支持他。

哈銘知道上皇復位是不可能的事,卻不知如何回答伯顏帖木兒。冷眼旁觀的楊善,看穿底蘊,深怕哈銘輕率失言,留下後患,因而大聲喊道:「上皇要啟駕了!」

哈銘一聽,做個要為上皇控馬的手勢,掉頭就走。伯顏帖木兒,趕上去說:「我送皇帝過嶺。」

於是上皇抱著那只孤雁上了馬,過嶺下嶺,出嶺口時,上皇吩咐駐馬,等伯顏帖木兒到了面前,在馬上伸過手去說:「俗語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吧!」

伯顏帖木兒滾鞍下馬,捧著上皇的手說:「我捨不得皇帝。」

「我也捨不得你。」

伯顏帖木兒失聲而哭,上皇亦不住揮涕。楊善便上前解勸:「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兩國和好,年年通問,朝見上皇的機會多得很。」

聽這一說,伯顏帖木兒方始收淚,關照他的部將:「你帶五百人,送上皇到宣化。」然後拜別馬前,帶著從人轉馬回北。

上皇仍舊抱著孤雁,往南進發。走不數里,聽得人喊馬嘶,回頭一看,後面黃塵滾滾,奔馳甚急。楊善與上皇神色大變,都以為事忽中變,也先派兵來追上皇回去,只好強持鎮靜,駐馬等待。

等他們一停下來,後面的追兵就不是那樣狂奔疾馳。楊善從黃沙影裏,看出領頭的正是責問楊善,何以不用金銀珠寶來贖還上皇的平章昂克。

「哈銘!」昂克說道,「我在路上獵到一隻獐子,難得的美味,特地來送給皇帝。」

接著一名小韃子閃身出來,右肩一聳,將一隻極肥碩的獐子,卸在上皇駕前。他跟楊善相視而笑了。

「多謝,多謝!」楊善下馬,代為致謝,「平章,明年遣使到京,我們好好醉他幾場。」

「一定,一定!」昂克揚一揚手,「皇帝請保重。」說完。他認鐙扳鞍,一躍而上,手往回一揮,又一陣風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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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這五百人相送,在朝中引起了誤會。王文在朝房厲聲說道:「誰以為會把上皇送回來!也先最狡猾不過,這回派兵,不索金帛,必索土地,大家等著看吧!」

眾人面面相覷,都畏他強橫,不敢作聲。只有于謙說道:「請稍安毋躁!就派兵來,亦不過五百人,何畏之有?」接著他問胡濙:「使者該到宣化府了吧?」

「應該到了。」

「另外還派了甚麼人?」

「另外派了商弘載,到居庸關外奉迎。」

商弘載便是以侍讀入閣的商輅,在他三元及第後,上皇特簡為「展書官」,日常伴讀,親如家人,是很適當的奉迎人選。

「他動身了沒有?」

「還沒有。」胡濙輕聲說道,「打算扣準了日子,人月雙圓之夜,為上皇入居南內之日。」

這是胡濙與王直商量決定的,因為乘輿出入,國之大事,例應由欽天監選定幾個日子,奏請欽定。而這一回蒙塵的上皇還京,更要挑個黃道吉日,但因景泰帝對上皇猜疑之心極重,如說奏請由欽天監選取上皇回京及移宮的日期,一定會碰釘子。幾番斟酌,認為中秋將近,以人月雙圓的佳節,為上皇安返的吉期,順理成章,允協人心。這個信息,已由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詔、提督四夷館的許彬帶到宣化去了。

許彬是在八月初五抵達宣化。一到,守將左都督朱謙便出一封楊善的來信,說上皇預定八月初六到宣化,遣走護道的韃子後,儘速回京,希望朱謙預備車馬。

「不!」許彬說道,「上皇要在宣化多住幾天。十三到懷來,十五回京。」接著,他將胡濙與王直的意見告訴了朱謙。

「這裏到懷來,兩日途程。照這麼說,要住到十一才啟駕,原以為只住一晚,一切不妨從簡,如今要預備、預備了。」

於是朱謙派人即刻收拾總兵官衙門,內外打掃,張燈結綵,改為行宮。另又殺豬宰羊,準備筵席。此外打發五百名韃子,除了庫藏金帛,查點備用以外,亦須預備酒肉犒賞,整整忙了半天一夜,及至就緒,已是天光大亮了。

楊俊與朱謙之子朱永,亦有任務。由於情況不明而又說多不多、說少亦不少的五百韃子,萬一變生肘腋,雖不難敉平,總是麻煩。因此二人密密商議,城裏城外,勒兵戒備。

城上由楊俊瞭望,候到日中。只見遠處塵頭大起,知道是時候了,下得城來,將北門開了一扇,駐馬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