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 第三节(第2/5页)

不过,内心的不满归不满,文彦博毕竟还是举足轻重的元老重臣。赵顼并没有如对其他臣子那样训斥,甚至也没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彦博,表示他会重视“文公”的意见,会再慎重考虑经略使的人选。

崇政殿。

郭逵对突然被皇帝留下来单独接见,颇觉有几分意外。他忐忑不安地低着头,暗暗猜测着皇帝的心意。难道益州经略使的事,又有了转机?一念及此,郭逵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来。两府之间的争执,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大争吵的局面,但他也已经有所风闻。文彦博坚决地拒绝吕惠卿的人选,而吕惠卿则不断地催促皇帝早下决心,毫不掩饰地指责文彦博以党争为上,国事为下,欺君误国。两人的亲友、门生、党羽,也早有互相攻讦,不过所有奏折被皇帝全部留中,又下旨将他们狠狠斥责了一顿,双方这才收敛了几分。不过,皇帝能够控制住局面,也是因为司马光以下,两府的宰执们,无论倾向哪一方,对于文彦博与吕惠卿的这场争执,都还有所保留的缘故。有传闻说,司马光并不反对王安石复出,甚至于认为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批评“太过”;而孙固私下里亦不反对王厚与慕容谦的任命。而支持吕惠卿的新党方面,许多人对于吕惠卿的政治前途还有点看不清,都不敢贸然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郭逵的确也还有“渔翁得利”的可能,如果皇帝想要息事宁人的话,他也许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仲通。”赵顼亲切地叫着郭逵的表字,“你虽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里知道,你这个兵部侍郎,其实与兵部尚书无异。”耳里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来,郭逵心里一阵激动,无论如何,这都是皇帝对自己的一种认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没有兵部侍郎直接接任兵部尚书的道理……”

皇帝说的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仅次于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一个兵部侍郎,怎么样也没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书。虽说“爵以赏功,职以任能”,新官制继承与发扬着宋朝官制原有的优点,主要是以勋章——包括勋刀与勋剑、功臣、勋阶、爵位四大制度来奖励功劳;以散官来叙资历;以官职来任贤与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强调资历对官职的制约,以防止“幸进”,制约皇帝与权臣随意地任用亲信,扰乱帝国官僚体系的秩序。所以,在吴充死后,尽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是没有吕惠卿从中作梗,皇帝的确也不能随随便便让郭逵做兵部尚书。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没有任命新的兵部尚书来制肘他,已经是对郭逵的极大信任。

“但朕要兵制改革,还要依赖卿的能力,所以,朕那时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后,朝廷议功,朕还记得,你的侯爵,是朕亲自点的名。”赵顼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要是在熙宁新官制之前,朕知道,这侯爵也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个虚名。但新官制后,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几个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吕惠卿贵为宰相,石越立下这么大功劳,都不过是个开国郡公。政事堂的执政中,有好几个都不过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样,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为,其志虽可嘉,然朕也不能许你——统率三军者,不能随意冲锋陷阵。卿的才华,要用在庙堂之上。”伐夏以后,宋廷对原有的十二等爵位体制也进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袭封则不加“开国”、“武功”;大臣授爵,加“开国”二字;以军功封爵,则加“开国武功”四字。有没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并无任何区别,但却象征一种荣耀。

“陛下!”皇帝这么着赞赏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他最后一丝率军出征的希望便告破灭,却依旧是感激涕零,说话都有些哽咽了。这几天来对皇帝的怨气,也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陛下,臣虽万死,不能报陛下厚恩!”

但赵顼凝视着郭逵,语气却忽然严厉起来,“然朕颇听到一些传言!”他顿了一顿,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个激灵,竟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却听皇帝厉声质问道:“你对石越不肯替你说话,反与吕惠卿一道举荐王厚、慕容谦,颇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来。

“你不敢?”赵顼哼了一声,“你觉得石越在帮吕惠卿——石越素来与你交厚,这番却不肯成全你,反去帮吕惠卿,你牢骚多着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连连叩头,不停地谢罪。

“朕不让你去西南带兵,你有点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来怪你——你到底是忠君为国!”赵顼冷冷地望着郭逵,道:“不过,你身为朝廷大臣,有些话,要有分寸。酒楼里你也敢乱议军国大事?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岂不令要沦为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够你在家里喝酒么?”

“臣万死!臣万死!”

“朕不要你万死。你怎么想吕惠卿,怎么想石越,朕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什么不满,可以到朝廷上说,可以和朕说,但不能去酒楼说!难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么?是朕不肯纳谏了么?”

赵顼的质问越来越严厉,郭逵叩头如捣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还给他留着面子,这崇政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这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造膝直陈。究竟王厚、慕容谦,做不做得益州经略?朕要听你的真话!”说罢,赵顼又注视着郭逵,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你听仔细了,朕要听你的真话!”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谁说你罪在不恕了?”赵顼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说这些。你只管说,朕要你说真话,王厚、慕容谦,你以为究竟如何?”

皇帝的态度,让郭逵感到一阵迷糊。他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意,稳了稳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为,以王厚、慕容谦经略益州,不过是小材大用。”

“哦?”赵顼若有所思的望着郭逵。

郭逵连忙又说道:“臣虽行为不检,有失大臣体。然这等军国大事,绝不敢因私废公。伐夏之役不论,这数年间,李宪半在京师,王厚主持兰州军务,其西拒夏国,南和青唐,内抚西蕃,观其所为,绝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总不免与当地羌人有些冲突,这几年间,惟独慕容谦的辖区蕃汉相安无事,这等能耐,亦非等闲将领可比。陛下对臣恩信有加,臣却不知检点,臣惭愧无言,实不敢再自辩,无论朝廷如何处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为王厚、慕容谦之荐,臣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否则,臣又何必有牢骚,若是所荐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