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 第二节(第3/5页)

萧佑丹侃侃而谈,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给赵顼面子,集英殿中顿时一片目瞪口呆,许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赵顼一脸尴尬,萧佑丹所说的事情,他并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财政拮据,不得不依赖多发行交钞来度过难关,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实上发行交钞,对于支持宋朝打赢与西夏的战争,也的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财政已经患了一种“交钞依赖症”,为了巩固在平夏地区的统治而实行的军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启动资金;为了加强两北塞防,为了赵顼完成自己更大的伟业——收复燕云,禁军的军费亦不能轻易削减,相反,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保障京师的绝对安全,吕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筑以大名府为核心的耗资巨大的防线;宋军为了争夺对平夏、关陕地区至关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与财力,在那里修筑城寨,供养军队,争夺对当地部族的控制权……除此以外,还有那个雄心勃勃的“熙宁归化”计划,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现如今众议纷纭的局面,赵顼心里还是支持认可这个计划的——这是大宋应有的进取心。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直到此时,都极为体谅吕惠卿的处境——在他看来,如今财政状况之恶化,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暂时性困难。将这一切归之于对西南夷的战争,绝不是公平的指责。不过,赵顼也同样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骗——如果最近冒出来的攻击吕惠卿造成益州处于极大的危机中的言论都是真的,那这一切就超出了赵顼的容忍范围。赵顼也不可能容许他的宰相为了一己的地位,拿着益州路去关扑!

不过,想是如是想,虽然赵顼也知道在互派常驻使节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已经很难瞒过辽国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萧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赵顼亦不能不感到脸上无光。他本来是想炫耀国势强盛,萧佑丹的回答,却仿若是当着各国使者的面,说宋朝其实亦只是纸老虎。

所以,再怎么样,赵顼这个面子也是丢不起的。何况他从心里觉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相比他在位期间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时间的物价腾贵、币制混乱,这些都毕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大宋王朝,的确是更加强大了——赵顼如此坚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时之间,他却也无法来反驳萧佑丹。萧佑丹说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哪怕赵顼认为他是夸大了扭曲了事实,但毕竟他没有说半句假话。而且,身为“圣天子”,他也不能够毫无修养的野蛮的耀武扬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强大——他必须说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还不能恼羞成怒。但偏偏赵顼此时又被萧佑丹的一席话闹得心烦意乱,这“微不足道的小节”,在他的心里,如同上百只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怎么样也挥之不去。它们并不是想推翻赵顼对自己治下功绩的自信,却让人讨厌地不停地骚扰着他的这种自信,让他的骄傲与自豪,总是显得不那么完美,仿佛一块和阗美玉之上,却有一小块黑斑,虽然极小极小,却怎么样也去不掉,使得这块美玉瞬时间便显得不那么宝贵了。

赵顼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看了吕惠卿一眼。

吕惠卿心里正在无奈地苦笑。威胁也好,炫耀也好,这样的事情本来都应当由臣子们来做,但是皇帝们却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类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国皇帝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结局大多数是相似的。除非拥有绝对的优势,并且对方的使者无能软弱——这二者缺一不可,否则,最后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双方身份不同,一开口,身为皇帝的一方,便已经落了下乘。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臣子们还不方便强行出头,一方面怕触了皇帝的霉头,另一方面,以众凌寡,胜之不武,而万一没说过人家,只能白白给别人留下“舌战群儒”的美名,将己方君臣置于小丑一般的境地。况且,要怎么样和萧佑丹去辩论?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军国机密,难道为了区区口舌之利,要详详细细向萧佑丹解释一下大宋朝目前的处境么?难道还嫌萧佑丹对宋朝了解得不够透彻么?

但吕惠卿亦能揣测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仅仅是在诸国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仅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萧佑丹所批评的,正是国内许多大臣们素所批评的,自萧佑丹口中说出来后,必然更给他们以口实……然而这些固然重要,却还是其次,在吕惠卿看来,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统治这个广大的帝国近二十年,锐意变法图强,文治武功,称得上是大宋的中兴之主,还有一腔的雄心壮志欲待实现,他怎么能容得下让人暗讽他的统治之下,实则危机重重,百姓之生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这不是骂他是汉武帝吗?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让四海来朝,又能令国家日渐繁荣兴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个虽然立下赫赫武功,却败光了祖宗家业,让天下残破,户口减半的汉武帝!

所以萧佑丹的批评,才如此的刺耳。

吕惠卿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彦博与司马光正襟危坐着,看不出半点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有人给皇帝泼泼冷水——哪怕这个人是契丹人也无所谓。《资治通鉴》全本已经全部刊行,虽然司马光自嘲天下将《通鉴》从头到尾看完过一遍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是吕惠卿却是翻过的——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历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后面的那些话。有些地方引起了吕惠卿的注意——汲黯与魏征都曾经有过近似的主张:将俘虏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给有功的将士做奴隶,将其财产奖赏给有功的将士。《通鉴》全文照录了这两篇著名的奏折,从《通鉴》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吕惠卿敏锐地感觉到司马光的态度——司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国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国的面子都可以丢到一边,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马十二才在《通鉴》中,通过表彰汲黯与魏征,来反对汉武帝与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这还只是两个典型的例子,两个让人容易产生联想的例子。至少吕惠卿就相信,司马光在其中表达着对朝廷现行政策的不满。

所以,萧佑丹的话,显然正中他下怀。虽然美中不足的这件事是由辽人说出来的,所以司马十二会认为士大夫们应当为此感到羞耻。但相比而言,司马光肯定认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么丢掉一点点天朝上国的面子,其实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