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机云锦用在我 第二节(第3/3页)

那件事情不久后,君臣之间又和好如初。但后来终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蝗灾与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经常感到后悔——也许这个世界上,谁也会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与他信任的宰相坦诚相待,共同创造一个富强的国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却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瞒,终于慢慢成长、变化,成为一个精通所谓“帝王之术”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谓的“帝王之术”的背后,王安石依然能看见他的赤子之心——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惯于猜忌的君主,会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瞒之后,依然还保持着信任么?还有石越,若赵顼果真是个猜忌的帝王,石越的头早已经被砍过十次了。

在赵顼中风之后,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只有他知道,在赵顼那身龙袍之下,还隐藏着最纯粹的感情。

皇帝是一个真正念旧情的人。

只要有情份在,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所以他才会最终放过吕惠卿一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转变了心态,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发生变化,如果不是经历过那痛心彻骨的丧子之痛……即使是复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这些的。

石越、司马光们,王安石了解他们的本质,他们在本质上都并非热衷于玩弄权术的人,但是,他们从未离开过汴京的庙堂之高,所以,他们都被蒙住了双眼。

“庙堂”这种东西,只会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人与人之间关系。

只有熙宁十八年的王安石,才会如此坦然的,将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他又死了一个儿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许多的旧党官员对赵顼心怀腹诽,难保他们不会在谥议、谥号,尤其是庙号中卖弄小聪明,搞点春秋笔法。而且,在谥议中,虽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没有人有胆子敢批评赵顼,却一定会详细提及赵顼在位时的功绩,提到哪些功绩,不提哪些功绩,提到某项政绩之时,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赞美之词,却是大有讲究。

王安石绝对不容许出现“谤书”!

皇帝理所应当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

这是王安石于公于私,都要捍卫的。

王防读的这篇谥议,乃是由翰林学士们商议所作。此时学士院一共有三个翰林学士——安焘、许将、蒲宗孟。安焘不属于任何一派,却是赵顼一手提拔的臣子,赵顼死前,还令他与李清臣一道写遗诏;许将乃是状元出身,在熙宁一朝,曾经颇受赵顼与王安石器重,王安石当年曾特意让他主持《新义报》,他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兼知开封府,几乎一只脚跨进政事堂,后来为吕惠卿所忌,被寻了个过失,贬知地方,直到熙宁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为翰林学士。许将时年还不到五十,文武双全,不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还通兵法、晓军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宁朝已然崭露头角,如今资历渐深,又经历过挫折磨练,是新党中极有前途的青壮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党,但此君与吕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过分,屡受言官弹劾,几无前途可言,在学士院之地位,亦无法与安、许相提并论。因此这篇谥议,绝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听到王防一字一字读来,满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对赵顼的歌功颂德,而所谓“秦汉以下……盖不足论”云云,名是说赵顼之文治武功,直追尧舜,实则却全是新党的论调。他又听到谥议中,大赞赵顼“奋威武,饬边备,正马法,实府库,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诸将,以什伍教人民,诛奔军叛帅以作士气,推高爵厚禄以劝有功”云云,这其中论调,竟已不只是称赞兵制改革了,而是隐隐连保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认真听下去,却见后文更是大赞赵顼在位时,励精图治,规复河湟、灵武之不世之功,经营南海、万国来朝之深谋远虑……王安石听得虽然极为顺耳,却也同时大感惊讶,他忍不住打断王防,问道:“究竟谥号、庙号是什么?”

王防连忙拣起最后一页纸来,细细看过,“大行皇帝尊谥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

“庙号是什么?”

“庙号……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中宗的确算是中兴之守成令主的庙号,但是,它配不上赵顼的功业!

“侍中。”门外,一个仆人走了过来,低声禀道:“石相公求见。”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站起身来,“快请。”

  1. 按行,即卜地,利用阴阳五行之说等来勘察陵寝的位置。确定陵寝位置,叫“得地”,复查叫“复按”。​
  2. 宋代汴京官营房屋租赁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