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 第二节(第2/4页)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与辽人决一死战,为何张翊麾又有许多话说?”

“这……这是陛下旨意?”

“难道我敢假传圣旨?”仁多保忠厉声道。

“末将并非此意。”张仙伦这时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头顿首,“末将愚昧,既是陛下旨意,纵是赴汤蹈火,末将绝不敢辞!”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与吉巡,二人连忙跪倒,齐道:“愿听守义公号令。”

仁多保忠微微点点头,突然之间,那种作弄、报复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前的这三个人,的确是站在郭元度那边的,但是,在某方面,他们却与自己一样可怜。熙宁、绍圣以来,大宋军队对于皇帝的忠诚,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无法相比的。这自然得归功于石越主导的军事改革,自朱仙镇以下建立的那无数的武官学堂,经过一二十年的时间,极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质,他们在学堂里学习军事知识,也学习一些粗浅的文化,但更重要的,还是不断的教给他们忠君爱国、遵守军法纪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张仙伦、吉巡这些人,因为做过班直侍卫,不免就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们明知道渡河是全军覆没、兵败身死,但倘若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们从未见过这个皇帝,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遵行。这种人,可实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学——他是个惯于算计的人,有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能卖个好价钱——然而可悲的是,这次他与张仙伦这些人,居然要去做同样的事。

这愚与不愚,又有何区别?

但这也正是他宁可死,也要站在宋朝这一边的原因。

石越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军中,如张仙伦这样的武官,数不胜数,特别是那些更年轻的,从小便在这些学堂里长大的人,这些人绝对的忠于赵家——仁多保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为之,但这并不重要,忠国即爱国,爱国即忠君,便是仁多保忠看来,这亦是天经地义的。士大夫们或者偶尔会有点不同意见,但是要指望那些武人来质疑这件事,则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有了讲武学堂这个东西,既然要培养武人的荣誉感,那么在这些学堂中不宣扬忠君,不将忠君视为最高的荣誉,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是晋惠帝,大概也知道他该怎么办。

仁多保忠自然不会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来,这只是“必要之恶”。做任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坏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这个时代的人马上超越时代,既然宋朝已经有强大的力量来限制军国主义,让他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危险,那么忠君就忠君好了,总比动不动就要担心军队叛乱,上下相忌,外战无能要好。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忠君都是一种无可置疑的美德。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经不处于那个历史阶段,便去嘲笑那个阶段的道德,并且以为那一文不值。因为,焉知你现在所以为的必须要对之保持忠诚的任何东西,在若干年后,不会受到同样的嘲讽与鄙视?虽然五十步相对百步的确是一种进步,但也仅仅只是五十步的进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时间,这种忠君的思想,会从下到上的崩塌,而这个趋势,将是多少讲武学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后,还依然想着忠君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存在的——才应该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是忠诚,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没必要了解石越的真实想法,他只须知道石越做的这件事是如何可怕就足够了。

在熙宁十八年的时候,他还不能如此明确的意识到这一点。但到了绍圣七年,也许是又过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许是与宋朝的文臣武将们打了足够多的交道,总之,仁多保忠已经看得比谁都清楚。相比而言,还有无数的人,却身在局中,浑然不觉。

所以他总能把注压在赢家一边。

只是,这一次,尽管也是站在赢家一边,他的确兴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到棋局的结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对死亡的,竟然是张仙伦这样的无趣之人。

虽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与张仙伦倒也不算是无能之辈。从颁下命令,到召集部队、民夫,准备妥当,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妥,当晚子时之前,便已一切齐备。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对岸的辽军一直看在眼里,不过仁多保忠并不担心,倘若辽人沿河列阵,那么他们在船上射一阵箭后,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说,他接旨后立即北进,但辽人沿河布阵,敌众我寡,无法渡河。他很了解皇帝,皇帝读过一些兵法战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会理解他的苦衷,转而去责怪别的部队没能替他牵制辽军——倘若存在这样的部队的话。在仁多保忠看来,唐康和李浩就是个不错的替罪羊,虽然在另一方面,他心里一点也不希望他们也接到同样的命令,渡河北进。但人类都是矛盾的。

然而,当神射军第一营在十三日的凌晨开始渡河,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们煞费苦心的准备了应对辽军岸头狙击的作战计划,细致到每个都的上岸后布阵先后序列,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结果却令他们瞠目结舌——他们轻而易举的渡过了河,上了岸,布了阵,却连一个辽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实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里是希望与辽军越早交战越好的,这样他退回去也方便些,却没想到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若说他们选择渡河的渡口,辽人没有挖陷坑,丢铁蒺藜等等,倒并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后,辽军一直就表现得并不是很害怕宋军渡河决战,宋军此前侦察过的几个渡口,辽军都没有过多的做针对性的准备。可是连一个辽军也没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毕竟,这里离武强城,也不过数里之遥。

此时,仁多保忠心中感觉的不是轻松,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军就在河岸埋锅造饭,一面派出侦骑前进刺探军情。待到全营吃完早饭,几个探马也陆续回来,禀报的情况,大体一致:除了东边的武强县城——他们是从武强县的上游的一个渡口渡河——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辽军。武强城门紧闭,辽军防守严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击的样子。

这让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吉巡都感到疑惑。

辽军如何会凭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仿佛都嗅到了空气中潜伏着的危险气息。他才不相信是辽军突然遇到意外开拔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必定是诱兵之计。萧阿鲁带放弃半渡而击,那必定是有些别的打算,或者他想将他诱到离黄河北流更远的地方,然后围而歼之。萧阿鲁带明明知道对岸的宋军有多少人马,这个老头看起来并不害怕冒放整只神射军过来的危险,他觉得他能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