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 第三节(第3/4页)

“朕哪有这四五万人马?须得临时征募。”赵煦被仁多保忠这么一说,脸一下子便红了,讷讷道:“只是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

“话虽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胜,便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涉及到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毕竟日后若有个什么差错,他此时若不劝谏,到时便也脱不了干系,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这个念头,又道:“陛下果真要袭辽人东京道,与其临时去征募乌合之众,莫若静待高丽出兵。高丽之兵再差,亦强过陛下临时征募之兵。”

“高丽果然会出兵么?”赵煦疑道,“朕已是几番下诏,要秦观催促,然至今仍不见他一兵一马。”

“高丽以一小国居于两大国之间,胜负未明,陛下催也无益。然陛下只须宽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赵煦揣摸仁多保忠话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说我大宋必能取胜么?”

“臣观王厚用兵,有必胜之理。”

这些话却全是赵煦所喜欢听到的,他立时高兴的问道:“何出此言?”

“以臣观之,耶律信如剑,韩宝如斧,而王厚似墙。剑斧再如何锋利,砍在墙上……”

召见过仁多保忠之后,赵煦心里面又多了几分绝不议和的底气。此前无论谁说,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他不想议和,但若战局逼着他要议和,他也无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两军交战的地方回来的,他既也说不当议和。又认为宋军能很快取得更大的优势,这便让赵煦的底气更加足了。因此,便连他的心情也变好了几分,而心情一好,思维又变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进的一份札子,依稀记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给战损的几支禁军补充兵员的事,他连忙叫庞天寿帮他找出来,又细细读了几遍,脑子里面,不断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议和”的说法。

“假议和”的说法是不可思议的,赵煦无法理解如果石越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不禀报与他知道。但这个想法,却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议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倘若能够通过和议达成目的,便最好不要采取战争的方式,这原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复幽蓟诸州之时,不也是设想先通过交涉赎买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应,才诉诸武力么?“兵凶战危”不是说着玩的。赵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每个人都会告诉他,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军队与武力,也不可能保证战争一定会取得胜利。远的不说,对西南夷的战争就是一个好的例子。

因此,赵煦也从不曾怀疑过他的宰执大臣们是可能将议和当成一个选项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议和”之后。虽然当时他觉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后再想想,却总觉得莫名的蹊跷。

因为心里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下午的时候,御前会议向他报告石越请求在议和条款上做出重大让步,不再要求辽人归还掳获的财物,赵煦竟然也没有感到十分愤怒,更没有坚定的反对。

赵煦的异常表现,被视为皇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又让另一些人开始紧张。但赵煦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直思忖着“假议和”的事。到傍晚时分,他又让人去唤来陈元凤,在便殿接见,询问他的看法。

然而,陈元凤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臣以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为何要瞒着朕?”他不解的追问。

“恐陛下年幼泄机也!”

陈元凤直截了断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针,狠狠的扎在了赵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让他立时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气得一直发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陈元凤却始终垂着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顾自的发着议论:“此亦无足怪。本朝自熙宁以来,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过道学、新学、石学、蜀学,而这四派,名则纷争,实则同一,最后不过归为两个字——‘宗孟’!汉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与汉唐之大不同处。这亦是儒者最大的区别。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权;崇孟子者,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虽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来,却到底还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后。此辈自相标榜,自以为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讲,至于触怒至尊,无君无父,更是引以为荣。这便是熙宁、绍圣以来儒者的风气!似韩维、范纯仁、韩忠彦辈,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风所及,此辈竟皆为一干邪说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却当成忠君爱国。开口祖宗之法,闭口社稷为重,可曾有一人将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胆,这等事情,若在汉唐,便是权臣乱政,虽三公亦可诛之。”

“可在本朝,朕却只好忍了。对么?!”赵煦尖声讥刺道,陈元凤的这一番话,譬如火上浇油,然而却也句句皆是实话,赵煦气得手足冰凉,心里面却也清楚,他的的确确做不了什么。他或许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来处分他的宰相们,但那只是成全他们的令誉,让他们在国史上面浓章重彩,然后,他还只能换上一群一模一样的宰相。这种事情,是不分新党旧党石党的,将吕惠卿、章惇召回来,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几个三旨相公一样的人物来做宰相。

而且,从现实来说,陈元凤口中“宗荀”的汉代,如汉宣帝那样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给他的几个遗诏辅政大臣,更不是他轻易动得了的。这个时候,赵煦不由得有点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来。大宋朝本无这样的家法,他却偏偏要多此一举,给他留下几个偌大的麻烦。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苟卿的儒者?”

“恐怕没有,便有,亦籍籍无名。”陈元凤淡然回道,一点也不理会皇帝口中的讽刺之意,又说道:“世风难易,陛下要振纲纪、尊君权,臣以为,不必远法汉唐,只需学先帝便可。先帝之时,儒者亦讲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赵煦是最爱听人说他父皇的好话的,陈元凤这话,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立时便敛容相问:“这却又是为何?”

“盖以先帝英武,而勇于有为,不烦改作,故大臣皆惮之。”

“卿所言极是。”赵煦连连点头,“只是如今之事,又当如何?难不成朕也跟着装糊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