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 第六节(第3/4页)

韩维和范纯仁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韩拖古烈知道再说什么也已没有意义。他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欠身长揖,说道:“既是如此,拖古烈亦已无话可说,就此告辞别过。不过,拖古烈与二公,当仍有相见之期。但愿下次相会之时,二公莫要再如此固执。”

韩维与范纯仁也连忙起身,回了一礼,笑道:“彼此彼此,愿林牙毋忘今日之言。”

韩拖古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汴京又多留了这数日,但结果却让他大为失望。

到政事堂拜会韩维、范纯仁之前,他还想着虽未必能如他所愿见着小皇帝,但韩维、范纯仁都是重百姓之福祉而轻边功之人,一切所谓的“宏图霸业”,倘若要累得百姓流离失所,或者赋税加重、生活困苦,那在二人尤其是范纯仁心中,实是轻若鸿毛。而只要二人略有动摇,他便再去设法去拜会吕大防,这位新任的吏部尚书,如今几乎已经完全是司马光晚年政治理念的继承者,韩拖古烈曾将他的政见归结为六个字——“省事、汰兵、薄赋”。一切大的变动,能没有就最好没有,更不用说打仗,别人打上门不得不应战也就罢了,但是只要能有机会恢复和平,那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打下去。倘若能用二十万贯恢复和平,特别是能换回被掳的百姓,韩拖古烈相信吕大防没有理由拒绝。省下来的军费开支,足以帮助那些遭受战祸的河北百姓重建家园,并且将沿边州郡都修得固若金汤,再造一条大名府防线。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百姓能重返家园、安居乐业,从此再不受侵略?倘若这一切不需继续打仗也能达成,那为什么还要打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南朝的旧党,是最不在乎“天朝上国”脸面的一群人。不去管他们实际上是怎样的一群士大夫,至少在政治理念上,他们的确是将思孟学派的“民本”之说,在这一个方面,发展到极致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南朝,倘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旧党去做地方官,当地的赋税收入可能不会急速增加,也可能不会马上就看到商旅往来、工商兴盛的繁华景象,可是,他们会远比新党与石党的官员更受当地士人、百姓的欢迎与爱戴。

韩拖古烈一直这坚信这才是旧党最大的政治根基所在。从整体实力来说,旧党的影响力,要远大于新党与石党,因为他们植根于南朝的每一个乡村,受到最广泛的士人与农民的爱戴与支持。对那些常年在乡村之中,且耕且读的中下层士人来说,接受旧党的理念显然更加容易。而新党与石党,倘若离开城市,他们就难再找到多少的士子能接受他们的理念。即便他们也读王安石、石越、吕惠卿的书,可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很容易就能决定他们内心的倾向性。

从这个层面来说,旧党的根基甚至是超越简单的南北地域之分的。大约只是在陕西、益州、两浙路的乡村,倾向石党的士人会略多一些;在江南东、西与福建路的乡村,倾向新党的士人会多一些,除此以外,便都是旧党的天下!

因此之故,亦或是因为旁观者清,韩拖古烈看到了一个宋朝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政治现实——在宋朝,倘若没有旧党的支持与合作,任何变法、任何政策,都不会有好结果。韩拖古烈相信石越是明白这一点的。在韩拖古烈的观察中,石越一直都在礼让旧党,或许旧党会在中枢失利,以旧党内部的派系矛盾重重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可是在这个庞大帝国的最底层最根本的地方,却依旧是由旧党的支持者与同情者把持的。倘若中枢的胜利者够聪明的话,那么,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他仍然需要竭力避免不要将旧党变成自己的敌人。

而旧党如今的领袖,不出于范纯仁、吕大防、刘挚、程颐四人。和战大事上,程颐直接影响力有限,刘挚很难接近与游说,韩拖古烈能寄予希望的,就只有范纯仁与吕大防。倘若这两人倾向议和,那么刘挚也很可能同意,如此一来,不管石越心里面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多半也要妥协。小皇帝更加只能屈服。

然而,范纯仁的态度却出乎韩拖古烈意料的强硬。

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韩拖古烈再如何了解宋朝,他到底不可能知道宋朝确切的军费开支与国库积蓄。旧党并非是不想让大宋朝如汉唐一样,有着辽阔的版图与强大的军力,事实上,熙宁、绍圣年间的旧党,年纪大一点的,正是当年支撑着仁宗朝与西夏的战争的那些官员。这些人只不过是比一般新进的官员更加了解战争的困难,而在某些选择之上更加现实而已。

但倘若现实并不需要他们做抉择的话,那么战争也同样可以成为他们的选项。

更何况,范纯仁本身就是旧党诸领袖中,立场最温和者。这个“温和”,当然不是对辽国,而是对新党与石党。他与石越原本就是有极好的私交,对石越也十分信任,在这个时候,只要石越不同意议和,范纯仁断不至于做出釜底抽薪的事来。

韩拖古烈失望而归,回到都亭驿,又有下人来报,称吕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见的请求。

这时候他终于不再怀报幻想,着人将早已写好的辞行表送至礼部,讨了国书,即吩咐韩敌猎与萧继忠并一众随行,收拾行装。宋廷果然也并不慰留,当日皇帝赵煦便颁了敕令,赏赐韩拖古烈一行,又有两府各部寺官员来辞别,并安排了护送的文武官员与军队。

韩拖古烈暗中计算时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间就要停止和议,重启战端,眼下宋廷虽然待之以礼,但一旦战事重开,那就祸福难料,保不定便会被宋人扣留,当下也不敢再多停,次日便在数百名天武军的护送下,离了汴京。

韩拖古烈虽然一心想要兼程北归,奈何出了汴京,还是宋人的地盘。护送他们一行的宋将,是天武二军的一个指挥使,唤作郑夷中,官阶不高,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宣节校尉,可是为人却不太好相处,绍圣中宋军马匹渐多,天武二军虽是步军,却也配有不少战马,这郑夷中部下五百余众,便个个有马,但他却仍接着步军的速度,每日算着时间,最多走六十里。超过六十里,无论韩拖古烈如何好说歹说,他都多一步也不肯再走。有时候更是托言种种变故,一天下来,连二十里都走不到。韩拖古烈心里着急,想要悄悄贿赂郑夷中,但他却不知道,这郑夷中早就受了陈元凤的嘱托,哪敢违命?离京之前,陈元凤便警告过他,限期到达大名府,只许晚,不许早,早一个时辰到,便要郑夷中项上人头。金银再好,终不如自己的脑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