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 第二节

两天后。

黎明时分,安平城内城外,炊烟缭绕,战马嘶鸣。辽宋两军出操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两边金鼓杀伐之声,更是一声赛过一声的高。韩宝一大早起来,便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出营,巡视诸寨。然后,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墙,观察了西边与南边的宋军营寨好一会。

尽管处境不是很有利,但是众人从韩宝的脸上,看到的依然是坚定的自信。从城墙上下来,便见一名偏将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韩宝轻轻额首,问道:“如何了?”

那偏将欠身回道:“木刀沟、唐河仍未结冰。不过,末将问过几个当地土人,他们都称当地河水冰冻,有时不过一夜北风,河面便可行车。有老人称,数十年内,唐河十月未有不结冰者。”

韩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那偏将见他没有别的话问,又行礼退了下去。韩宝又巡视了余下的几座营寨,这才返回他的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设在安平城内一块空阔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骑兵拱卫着。韩宝回营时,彰愍宫的士兵们正围坐成几个大圈,在喝着肉汤。昨晚韩宝下令,将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杀了,又宰了几只骡子,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闻过肉味了。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韩宝身边的亲兵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马上,他们都被东边的喧闹声吸引——在那儿围坐着的一圈士兵中,两个高壮的士兵,正在扭抱在一起相扑。围观的士兵们,有人鼓掌,也有人大声喊叫着,好不热闹。

韩宝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自南征以来,韩宝屡立战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统率着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彰憨宫、文忠王府等四宫一府约两万骑宫卫骑军,几乎占到河北宫分军的一半——大辽共计八万宫卫骑军,此番南征,随辽主南下者,本有五万数千余骑。但半年的战斗下来,或战死、或负伤、或染疾,十停里面,也已折损了一二停。如韩宝最倚重的彰愍宫先锋军,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贲之士,屡经恶战,如今也已只余二千余骑。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余辽将,耶律信统率太和宫、萧岚统率弘义宫与彰愍宫一部、萧忽古统率敦睦宫、萧阿鲁带统率兴圣宫残部,四人所统宫分军皆不过万。虽然耶律信可以指挥御帐亲军,非他人可比,但在军事上,韩宝至少已经后来居上地位已经超过萧阿鲁带与萧忽古这些老将。

这四宫一府的宫卫骑军,除了积庆宫是自萧忽古部抽调补充,其余诸军,皆先后追随韩宝经历恶战,虽然死伤颇众,实力受损,但同时却也都是百战之余,对宋军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们便是偶尔放纵、稍违纪律,韩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平时那般严厉。与瀛、莫一带的辽军不同,安平的辽军,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大战欲来的气氛,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都明白,一场恶战,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韩宝也愿意让士兵们稍稍放纵一点。

回到大帐之后,几个亲兵方服侍着韩宝卸了披风、宝剑,萧吼就与几名大将前来参见。与萧吼一道前来的,是长宁、永兴、积庆三宫的都辖萧垠、耶律乙辛隐、耶律雕武。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辖萧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便是韩宝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员大将。

四人参拜已毕,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一面喝着亲兵端上来的肉汤,一面听萧吼禀道:“晋公,累日挑战,宋人怯懦,不敢应战。末将遣拦子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扎了数百只草船,当是为烧我浮桥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无桥梁。虽是如此,咱们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结冰么?”

“便这么点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韩宝皱了皱眉,斥道,“为将之道,忌心浮气躁。若按捺不住,便易为敌人所乘。”

“晋公教训得是。”萧吼唯唯应道,一时竟不敢再说什么。

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却素非韩宝部将,见萧吼不敢说话,萧垠、耶律乙辛隐也十分害怕韩宝,心中大为不满,欠身说道:“宋军这两日皆在造谣,说什么耶律冲哥将军已经兵败身死,飞狐、易州皆已失陷,河东宋军已直趋南京,军中亦颇为疑惑。众部族详稳更是四处打探,粘八葛部、室韦国、五国部、迭剌葛部与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军中有粮,一切好说。只是这般僵持下去,万一哪天缺粮……”

耶律雕武说着,韩宝的脸已经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说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迟迟不冻,他的粮草却一日日耗尽。何畏之又占据着饶阳造小船快艇,巡逻河上,令他无法补充军粮。此事虽然是军中最大的机密,旁人无法知道真相。然而粮草由配给十日,改为配给五日,到如今改为逐日发放,众将自然也能知道粮草已不宽裕。

此时他已经收到密报,得知了金帐议事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对他并无意义,不管那边是什么结果都好,只要风起冰冻,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实上,他的粮草也只能勉强支用十日了。

长宁宫都辖萧垠是南征以来追随韩宝比较久的将领,他与耶律雕武又素来交好,此时觑见韩宝脸色不对,连忙说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国部素来恭顺,室韦虽偶有叛乱,大体还是忠心的,只是这两部都在东京道,互相之间免不了有些怨仇,并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刺葛部是祖宗时所谓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这些部族,祖宗之时,也只是羁縻而已,不纳贡赋,更加不服征调,如今我大辽鼎盛,他们才不得不派出兵马,随我征战。便是偶有怨语不安,也是寻常之事,不必过于在意。”

耶律雕武却并不卖账,他生得极为凶恶,黑黝黝的脸庞,瞎了一只左眼,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刀疤,让人一见便以为只是个莽勇的武夫,但其实他却是韩宝帐下众将中最有学问的一个,不仅精通契汉文字,还熟知史事,擅会填词,因此对韩宝也没那么畏服,冷冷说道:“昔日苻坚伐晋有淝水之败,也并非谢安辈有何了不起之处,不过输在‘众心不一’四字之上。”

这帐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苻坚、谢安是谁,但耶律雕武知道韩宝却是听得懂的,也不管众人,又说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虽被击败,却未伤根本。只不过他们知道我大辽强盛,其部族所居之地离我大辽甚远,最大的敌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愿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与西夏结盟,共同对付黑汗,其野心不问可知。有传言说还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极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们却来得最晚,道路虽远,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万?却只派了一千骑兵,贡马两千匹助阵。似这等部族,便得意之时,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