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集里识沧桑(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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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佛在文章中还回忆了当年接受法庭审判时的情形。冷冷清清的法庭上只有他和审判员、记录员三个人,没有旁听者,没有律师,没有证人,甚至也没有原告。他“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物证是他写的那张大字报,他解释说那是在领导的一再动员下的向党“交心”。审判员质问他为什么上面没有一句自我批判的话,他这才恍然大悟。事隔二十年后,胡佛回重庆时,曾到处打听那位动员他交心的厂领导,想问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但一直未找到他,后来听说他因犯了什么罪案被送去劳改了。

说到那位厂领导一味要引胡佛上钩的原因,现在想来,可能是当时各单位都分配了“揪反革命”的名额,厂里的领导掂量来掂量去,只有“政大”毕业的胡佛最符合“条件”,遂出此伎俩,请君入瓮,也未可知。其实,单凭着“政大学生”的身份,即已注定了他们是各种“分子”的“最佳候选”,想逃都逃不脱。法政系的毕业生陈树荣,“反右”时在中山大学任教,上级分派的右派名额还有一个没着落,尽管在运动中他一直沉默寡言,一条意见也没提,那顶“右派”的帽子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还是说胡佛。一年以后,胡佛结束了劳改被送回重庆。此时他已无家可归,他原先的住房早被市府收回。1958年以后,他们夫妻双双蒙难,四个儿女只好分别寄养在了亲戚朋友家。当时既没有钱租房,也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受管制的人住。后来好不容易租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茅草房,一家人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谁知,祸不单行。胡佛一家住进去没几个月,邻居家失火,殃及他们的茅屋,好不容易抢出了仅有的几床棉被和几件家具,茅屋很快被大火烧光。之后,居委会安排他们住进了一所中学的礼堂里。胡佛和孩子每天从学校烧过的煤灰里筛捡炭花,然后挑出去卖,借以维生。这期间,胡佛还卖过高粱粑,给学校挑垃圾、冲厕所、修电灯,后来还干过搬运工。一个经济系毕业的大学生,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此中的无奈又有谁能知晓!

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得安生。“文革”风暴一起,胡佛以“蒋介石政大学生”之身,又遭冲击,先是被抄家,继之以无休止的批斗。最后被举家遣送回农村老家,过着“贱民”一样的生活。可叹的是,儿女们也跟着受尽株连。那时没有人愿意与被管制的人家结亲,儿子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对象,后来不得不采取同类三家三角联婚的办法,邵家的女儿嫁给了胡佛的儿子,胡佛的女儿嫁给了王家的儿子,王家的女儿则嫁给邵家的儿子。三对青年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草草敷衍了。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过一步步落实政策,胡佛始得恢复了做人的尊严,并将自己的所学用于社会。1978年,公社聘其担任了中学高中部的老师,教物理和英语。1979年胡佛摘去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1980年法院撤销了1958年的判决;1955年公安局定其为“反革命分子”管制二年的决定,亦经重庆市公安局撤销。1984年,重庆市政府办公厅将胡佛收回原单位、恢复原工资安排退休。1991年胡佛分到了一套住房,1996年又按副处级增加了工资。

像胡佛先生一样,许多留在大陆的十三期“政大”同学都是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恢复做人尊严并发挥所学专长的。他们格外珍视行将步入老年的时候所获得的第二次生命,不少人在教学和科研岗位上成绩斐然,颇受称道。分析起来,这种虽然历尽磨难、却依旧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应该说与他们自身所固有的素养是分不开的,毕竟,在当时能够考取“政大”的也称得上是学子中的佼佼者了。据王孝先生回忆,他报考“政大”的那年,所在的广西桂林考区投考这所学校的有近五千人,而最后只录取了九十多人,差不多是百里挑一了。

1949年当新政权建立的时候,它可以毫不迟疑地接受旧政权留下的全部物质遗产,从工厂矿山到华屋佳园,并且唯恐其遭到破坏,唯恐其不完整,但与此同时它却忽略了旧政权留下的一笔更宝贵的遗产——各种各样的专门人才。须知,旧政权为培养他们已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真诚地将他们延揽过来并为我所用,对于百废待兴的国家来说,实在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举措。遗憾的是,当时不仅没有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当财富,甚至把他们当成了包袱。新政权执意要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彻底割断与过去的联系,因为说到底,新政权的理想不是要延续和发展中国社会已有的现代化成果,而是要打碎旧世界,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社会。于是,悲剧发生了。

1992年,胡佛先生偕校友到“政大”旧址——重庆小温泉故地重游,但见“校长官邸黄墙依旧而草坪更新,小泉宾馆代替了原校部的主要地方,校舍已荡然无存。中山堂虽在,但很寂寞,中正堂犹存,却很荒凉,一道长长的围墙横亘其中,旧貌愈难辨认”。感慨之余,胡先生赋诗一首。而胡先生的这首诗,恰好可以借来用作这篇文章的结尾:

官邸黄墙草色新,小泉宾馆乐声频。
七尺围墙隔世纪,两堂寂寞对空亭。
校友相逢难成语,鬓丝纷飞感此生。
只今唯有花溪水,犹念往日政大人。

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