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杀仇与杀奸(第2/3页)

雷三泉一双喷火的眼睛转而盯住了秦寡妇,执了镰向她走去。秦寡妇已惊得方寸大乱,兀自软跪在地:“别杀我……我讲……我都讲。”

秦寡妇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的总算讲出来。然而她只是与东畲村的那个巫师有染,锁佩是那巫师所赠,旁的她不知道。

一个女人招出了与别的男人有染之事,自不是一桩小事。他雷三泉就此告到官府,这女人也少不得要遭大罪。因而这女人的话不由得雷三泉不信。倏忽之间,雷三泉想起去年春天里的一件事,他的妻子患病,发热不退,时发谵言狂语,他也请了巫师。巫师只说她是被鬼迷了心窍,须领她到仙人那儿去,听候仙人开导才能康复。于是巫师把她关进一间黑屋,由巫师单独进去,跳舞祈神,闹着闹着,屋内就不响了。约有半个时辰,屋内又有了谁也听不懂的念念有词之声,随即飘出一股仙香之气。后来,巫师出来了,告诉他,他的女人已从仙人那儿回来,现在安静睡了,不可惊动。那以后的一些时日,他都觉得妻子神情恍惚,但渐渐地,妻子的病毕竟好了,他也就忘了那事。如今记起,他心里直火烧火燎地痛。再想那称有仙风道骨的巫师,却在这儿与这女人不干不净,雷三泉不再踌躇,认定妻子就是被这巫师所谋。

雷三泉撇下房中二人,没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了。他要去找巫师算账。

没想到出村不远,竟遇到那巫师远远地迎面走来,不过不只他一个人,另有一人。雷三泉避进了道旁的林子,先让过了他们,然后尾随着。

巫师是被人请来跳神的。他随那领他来的人进了村子,又进了一个大户人家院落,在里面跳起神来,热热闹闹地直忙到日头西下,又在这户人家中吃饱喝足,这才起身告辞。

月亮尚未升起,村外的大道上静悄悄的。巫师已走到村前的那棵大榆树下,再出去,就是大道了。雷三泉尾随其后,只待他走出村子远了就可以抓住他问个究竟。可是,巫师竟没有出村,他在大榆树下转了转,折向了另一条进村的路。他悄悄地又来到了那个寡妇的门前。接着响起了轻轻地叩门声。只一眨眼工夫,巫师又消失在寡妇门内。

雷三泉追到门下,就用那把镰刀插进门去,拨开了闩,可是门内还有一根杠儿顶着,不能进。毕竟雷三泉身材高大,总算瞅准了一根可以攀爬的去处,翻墙进入小院。

“你今日怎么啦?”

房中,巫师已将秦寡妇拥在怀里。然而秦寡妇毫无兴致,也没有作声。她倒是想把日间遭遇那事赶紧告诉对方,好让对方想点法子对付,可是转而又想,要是告诉眼前这个男人,说不准现在就会被这男人杀掉……正踌躇着,巫师已将她抱上榻,又把自己的衣裤都脱了,来剥她的对襟衫儿。就在这时,一把崭新的镰刀横在了巫师的脖颈上……

接下来的事儿用不着细叙,那巫师在见到雷三泉的一瞬间就瘫软了。反抗是没有用的,雷三泉力大如牛,何况还有一把镰刀压在脖颈上,那镰齿已把他的颈项咬蚀得鲜血横流下来。他听到雷三泉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不道出我女人的下落,我雷三泉将不仅杀了你,还将杀死你全家。巫师明白雷三泉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汉子,终于把眼睛一闭,道出了雷三泉妻子的下落……于是,雷三泉就在肝胆欲裂的状态下猛力将镰一拉割断了他的咽喉,接着又在他的颜面和身体上一口气割下了十余处创痕。

秦寡妇早吓昏了,雷三泉毫不理会。他坐下来喘着气,饮泣一场,然后去寡妇橱下找了一把刀,将巫师肢解了,又找了个口袋,把碎尸装进袋中,扛起尸袋出了村。

下弦月升起来了,踏着惨淡月光,他把尸首扛回了东畲村,但是没有进村,又径奔通济岩去。他来到乌石岗,割了许多蒿草,捡了许多柴火。他的妻子是在这里被巫师焚尸灭了迹,他也要在这里将巫师的尸体焚了,祭祀他的亡妻。

天渐渐地亮了,当他终于燃起柴草的时候,火势尚未大旺,忽然听到有人朝这儿跑来的脚步声,他本能地躲了起来。后见有人扑火,他踌躇一阵,想到家里还有小儿子,就潜回村子。再后来听到皂隶鸣锣,要村民交出各自的镰刀,晓得本县大人厉害,又想到儿子尚欠安置,他不愿就在今日被抓住,于是潜入铁匠铺趁其不备换了镰刀,没想到铁匠把还没有卖出去的镰刀也全部搬了出来……

这天下午,案子审完,日头已经西沉,一片紫红与银灰色相间的天空渐渐黯淡下来。雷三泉起初只想招出自己杀人一节,不想说到小偷与寡妇,但在宋慈的严密审问之下,还是招出了一切。

有那么一阵子,宋慈也沉默着。尽管现在凶犯、凶器俱获,他还是想到了自己有些推断是错的。譬如凶犯对巫师虽有切齿之恨,但以镰杀人却是因为当时身上没有别的凶器;肢解尸体,是凶犯为着祭妻,才把尸体肢解了远道移来。可见世间案事纷繁曲折,即使是思谋之中以为相当准确的事,也常常出现意外。这使宋慈一再体会到,推断虽为侦案的重要手段,定案却必须握有确凿的证据。他接着问道:

“雷三泉,除了你的小儿之外,你可还有亲人?”

雷三泉眼里布满血丝,摇了摇头。

“你原打算如何安置小儿?”

雷三泉咽下一口唾沫,似乎欲言又止。

“你只管说来。”

雷三泉跪直了身子,到底说出:“不知邻居兰嫂可肯收养?”

“这事,本县与你去办。”

听此一言,雷三泉目中一亮,连连叩头:“谢大人,小人死而无憾!”

此时,童宫等人已奉命把碎尸取下山来,那焚尸现场可不必再看护了。接着,宋慈带上案犯直抵邻村去看了杀人现场,又审得秦寡妇的供状与雷三泉完全相合。这样,宋慈于近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蒿草人形案”,也由于今日这一“镰杀案”的破获而一并破获。

在回县城的路上,宋慈又想,人间的案子,即使是大奇之案,常常都会这样:当尚未侦破之时,你会觉得它万种疑奇不可思议,一旦大白于天下,你又会觉得它原来也不过如此简单。

现在,宋夫人、宋芪和秋娟,听宋慈讲完这个案子,也都不再只是对这宗案子感到惊奇,那些弯弯曲曲的细节,都退到后面去了,渐渐清晰出现在他们头脑中的却是对主犯雷三泉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同情和惋惜。

“父亲,”宋芪忍不住道,“这雷三泉,要是昨天来告状,多好!”

宋慈望了女儿一眼,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