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赤地弥望(第2/3页)

眼下,宋慈的境遇与前些年不同。当年信丰任上,他虽也是佐理之官,但知县单梓林是个心清德正的人。至于汀州任上,他自己是一县之主。如今来任通判,职位虽高于知县,但次于知州,而南剑州知州恰是当年在建阳任过知县的舒庚适。

“难呢。府库存粮,没有圣裁,谁能动之?”在知州府议事厅内,舒庚适听完宋慈的建策后,便这样说道。

“我讲的是,可以当地富豪之存粮济粜灾民。”宋慈说。

“兄弟何出如此戏言?”舒庚适微笑着,用眯细了的眼睛望着宋慈,“乡绅藏粮,乃私人积蓄,岂可随意侵犯?”

接着便是一片附和声,府僚们显示了各自的辅佐之力。一时间,宋慈差不多成了一个可笑的人。但宋慈仍说:“舒大人,眼下正值春播,农夫结队出走,如果不使他们归田,明年……”

“我知道。可是,”舒庚适收住笑容,也肃然说道,“你说以当地富豪之存粮济粜灾民,这是行不通的。你可知当地首富乡绅是谁?”

宋慈望着舒庚适那不可名状的神情,料想是个豪门望族,他问:“是谁?”

“当朝左相李宗勉的大舅爷。何况,李相爷这次奉诏南巡,已从广东路到福州府,不日即将途经本州回朝,这杜家的存粮,却是动得的吗?”

又是一片附和声,宋慈孤立之极。

如同足陷沼泽,拔步不得,宋慈陷入了比他审断疑案还难十分的窘境。当然他不会罢休,多少年来,他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他也未必没有法子。通判之职,虽次于知州,却握有监察官吏的实权。他望着议事厅上这一张张仿佛并不陌生的面孔,就思忖要访察一下这些官吏们,兴许可以从中寻着缺口,到那时便能化被动为主动,做成赈济放粜之事。他就是带着此想离开知州府的,然而未及着手,他碰上了一件棘手的案子。

发案这日,正是李宗勉途经南剑州的时日,李宗勉不想惊动当地官员,只想在内兄杜贯成宅中歇上一宿,以了却临行时少夫人要他“回家看看”的嘱托,因而他只在临达之前派人告知了杜贯成。

杜贯成闻知,喜不自胜,当即带上在家的长子和三子并枪棒教头等人,匆匆备上佳肴佳酿,出城十里去迎接。可是他们不曾料到,当他们一行快走急行出城未足五里,挑担抬轿的累得刚刚停下歇息之时,忽听得半空一片呐喊,一群手执锄刀木石的乡民呼啸着从山上俯冲下来……

“饥民!……饥民!……”

杜贯成撩起轿帘,从轿中滚爬出来。如此大饥之年,成群的饥民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逃……快逃!”

杜贯成又叫道,可是腿已迈不动,他的两个儿子慌忙护着他,朝来路往回跑,一时间家丁也都弃轿弃担撒腿逃散,只有杜贯成的枪棒教头睁圆了双目,站着未动。

这枪棒教头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建阳乡绅柴万隆家中做过事,并辱杀了童宫嫂嫂的田槐!杜贯成把他请在家中,杜家三个儿子就跟他舞刀弄棒,打练功夫。当下,他毫无畏惧,只对逃散的家丁呼道:“站住,别跑,别跑!”

可是无济于事,他们早跑得远了。

俯冲下山的都是正在山上挖食草根树皮的饥民,有五六十人,各持器械,把执着水火棒的田槐团团围定,有人在圈外将家丁弃下的食担挑了就走。

“放下!”田槐大喝一声,将一条水火棒舞得风响,直向众乡民排头打去。

一时间,棍棒相斗之声乒乓顿作,驿道上爆发了一场厮杀。乡民虽众,却不是田槐对手。未交几合,众乡民们都被打得东倒西歪,手中器械纷纷飞落,终于招架不住,哄的一声也跑散了。

田槐却不罢休,又执了水火棒追赶上山。那挑担遁逃的情知挑了担子,绝逃不脱,也只得弃担而逃。那担子在陡坡上搁置不住,一经弃下,立刻沿着陡坡扑喇喇滚下山来,在驿道旁的路沟上一碰,担盖都开了,美味佳肴撒得满沟满路一片狼藉。

此时,驿道上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和叮当悦耳的舆铃之声,一队人马开了过来,但见前有导骑,后有步卒,夹道而行,好不威风。

“相爷!是相爷!相爷来了!”

早已避在远处的杜贯成见状立即跑出来,朝相爷跌跌撞撞地奔去。他领儿子拜见了相爷,便讲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李宗勉看到地上一片稀里哗啦的酒菜,震怒了。

“抓!”李宗勉令道。

只这一字,李宗勉带来的亲卫甲士立即钢刀出鞘,上山围捕。一个时辰后,便捕得二十余众,都押到李宗勉车骑之前。杜贯成咬牙切齿,要相爷亲自重重惩办他们,但相爷说:“不行。”

“为何不行?”

“事涉内亲,不宜自处。”

李宗勉传令,把这二十余名案犯,押交当地通判审理。

时值正午,春阳高照。通判府前庭大院,二十余名衣破体伤的乡民被绑缚一串送到这儿。乡民中有不少人或因饥饿,或因失血,出现了无法抗御的寒冷,瑟瑟抖颤。

宋慈问明了案情,便在厅中徘徊。这自然不是什么疑奇之案,可是如何审办,却是大难。

聚众抢劫!无论怎样衡量,都明明白白地触犯了法典。可是,造成此种暴行的原因何在呢?身为父母官,能不体恤民隐?如果从重发落,怎样发落?如果从轻,丞相面前如何交代?诚然,历史上不乏宁可博取杀身之祸,亦不肯趋炎附势的贤臣。自己要是对他们从轻发落,得罪丞相,至多不过遭到罢职,还不至于掉脑袋的。不敢为吗?不,不能不想到罢职。这“不怕罢职”,实为自欺之举,一旦遭到罢职,这些乡民也难逃劫难,自己则是徒做了无益的牺牲。是的,他不能被罢职,他还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他已经五十二岁,人生转瞬即过……他必须谨慎。

举目望天,日头已经过午,阳光斜斜地照进飞檐,在那檐下有一窝春燕,正呢喃碎语,这使宋慈的心里愈觉烦急。然而,当这一切都思索过后,他忽然拧紧双眉,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一转身,即对众衙役命道:“放了他们!”

众衙役都疑是听错了,没有人动。

就连童宫、霍雄也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