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茫荡酒庄(第2/3页)

此时,田榉的妻妾和伙计们都已候在酒库外,见田榉走出来,用不着问,都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因田榉这酒家,早年本是几户人家的小酒肆。田榉来后,先在附近盖了爿小店,而后三日两回上别家店中去寻衅,将他们都打跑了。仗着他哥在杜家楼当枪棒教头,官府又与杜家楼关系甚密,那些落难酒家告状无门,田榉便肆无忌惮地拆了别家的店,在这儿盖起了这座前店后院阔绰的大酒庄。

田榉霸了这一方地盘,这些年来却也并不安宁。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尽管告状无用,却有不甘遭辱的店家,请江湖上的义士上门报仇。如此,这些年还真斗过几回。虽然前来报仇的都未能挫倒田榉,但也很使田榉受损。今日田榉听得前店的砸缸倒橱之声,还疑又是仇家来报打店之仇。也正是这缘故,田榉早在酒庄设有暗道机关,一来可防来者中功夫在他之上的人,二来选择这样的地方开店,也想做谋财害命的勾当,而那颇有盘缠者,常有功夫不浅的保镖同行。

现在,他这暗道机关已发挥了作用,那个白衣壮汉对他的威胁被解除了。但田榉知道自己的危险依然存在,他认定这个白衣壮汉是通判府的来人,也许顷刻之间,官兵就会围了他的酒庄,眼下当务之急,仍必须立刻准备逃走。

“站着愣啥,还不回房收拾细软!”

他对妻妾大声吼道。他的妻妾仍不明白,她们的男人今日既已制住了对手,如何还惊慌?她们仍以为今日这个白衣壮汉就是来打店的,但也不敢多问,慌忙各自奔回房去。田榉从地上拾起一把钢刀,又自领了伙计先奔门外大道来看。

童宫从酒库中倏一失足,掉落下去,并没有就死。他跌落在洞底,抬头上望,就看到顶上一方约有箱笼般大小的口子与那一块悬板,知道遭了暗算。他浑身一阵疼痛,尚未立起身来,又见田榉双手举起一个坛子朝下砸来,他连忙一挪身子,双手向那直朝前胸飞来的坛子猛力一扑,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坛子砸在近在咫尺的面前,像是砸在岩壁上,碎片、酒液立刻溅了他一身。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向后弹去……就在这一瞬,童宫身不由己地大叫一声,顿觉身后有如万箭穿背似的巨疼,他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田榉在上封闭了洞口。

童宫咬着牙,猛一下朝前挪出身子,他大喘着气,感觉到后背有什么东西在流,不像是溅在身上的酒,他反手摸了一下,湿湿的,有点黏,把手送到鼻前一嗅——血,是血,的确是血……他确认无误地想。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不见。他坐在满是酒液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少顷,睁眼再看,这才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点暗影,这是由于头顶那块活动板的缝隙间漏进一丝微乎其微的光。凭着这点微乎其微的光,他能看到眼前的黑暗并非完全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挪动身子,面朝刚才使他后背剧痛的一面,看到眼前是一片深浅不一的条状的黑,像有一个铁栅门。他用手去触摸,就碰到了扎手的铁刺。他明白了自己的后背刚才就是扎在这些铁刺上。但又觉得奇怪,这是一种怎样的铁刺呢?以往既未见过,也未触摸过,形如锯齿,又不像锯齿。顺那尖刺,他小心摸索着,仔细再看,将触觉与视觉相加起来,他断定眼前确实是一个特制的铁栅门。这条状的深黑正是铁栅,较深黑略宽些的是铁栅,条状浅黑是虚空。这铁栅并非圆形,而是三角形的,三面都打成相当锋利的锯齿形尖刺。他摸索着立起身,发现这特制的铁刺栅门不足一人高。再上,都是坚硬的,凸凹不平的岩石。

他又转向身后摸索,身后是个圆不圆、方不方的所在,一片浓黑,也都是坚硬而凹凸不平的岩石,整个洞窟大小约如一个卧牛之地。他重又转回身子,面向铁栅门。

“有这栅门,在看不见的栅门外,想必就有一条洞路可通地面……有这栅门,想必也是可以开的。”他想。

他继续摸索着,果然摸着了一圈墨黑、冰凉的铁索,顺那铁索,把手小心地从铁齿之间伸出去,果然又摸到一把牛头大锁,像是铜的。这仿佛给了他一线生的希望。他于是运足力气去挣那铁链和铜锁,可是费尽功夫,一双手在铁齿之间磨锉得鲜血淋漓,那粗大结实的锁链只纹丝不动。他于是从鞋履间拔出一把短刀。这把短刀他平日一直带在身上,今日他本欲用这把短刀去结束田榉性命的,不料自己倒先落到这个境地。现在他得设法用这刀使自己脱离这个境地。可是这把短刀有何用呢?切、割、砍、刺均毫无意义。

“撬!”他想。

他只能试着用它来撬。把短刀插进了铁链之间的当儿,他曾想过短刀会断,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他咬紧牙,猛一发劲,只听得嘣一声脆响,短刀果然齐柄儿断了。

随着那一声脆响,刀身落在地面,他的心随之一沉。但他还是很快蹲下身去,找到了那把断刀。执着它,又开始摸寻铁栅门四周,想寻找一处是否可以撬挖的岩石。然而,他很快发现,没有可能。四面都是坚硬连片的巨岩。

这一来,他不能不感到事情的严重了。在这个不过卧牛之地般大小的洞窟中,如果不能出这栅门,他就有如笼中困兽。

死,他想到了死,想到他将被人杀死。也许,在眼前那看不清的栅门之外,很快就会出现灯火,很快就会传来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的仇人很快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他原打算要面对面痛快杀死仇人那样,来到这栅门外,轻而易举、痛快地把他杀死。

他童宫似乎并不怕死。宋芪姑娘已经死了,她才二十四岁,毫不踌躇,死得壮烈,胜过须眉!他童宫似乎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他早认定,这条命,那年若不是遇到宋慈,早就随父亲、兄嫂一道去作了古。如今又过二十年,他觉得这一辈子还是过得很快意。虽遭大劫难,却没苟且生。痛痛快快地做人,痛痛快快地做事,他都做得光明磊落。只是想到未能亲手杀死仇人,有些遗憾。不过,他完全相信,他的仇人田榉是断断乎逃不脱法网的。他童宫的突然不见,很快就会被宋慈大人发现,而凭着大人的超人才智,大人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的,那时大人会以另一种方式替他、替他的兄嫂、替宋芪姑娘报仇。总之这仇一定可以得报!如此他童宫也大可以放心地死!

背上仍火辣辣的痛,兴许血还在流,他已不去理会了。地面是一片冰凉的潮湿,四周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静。不知什么地方落下来一滴岩露,相隔一息又落下第二滴、第三滴……那清脆的溅声忽然使童宫产生一个欲望,他想找到那一滴水,他感到唇舌之间异常的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