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糊裱匠家的翰墨女(第2/2页)

“那时,我忽然想看看她的字画,便对她说。‘阿香,你且作几幅来与我看看。’

“她迟疑一下,便说:‘不敢说作,夫人要看,我就摹几幅前人之作,供夫人一笑吧!’

“我立刻吩咐秋娟取来纸笔,她就默画了这幅马一角的《鸣春》图。我又对她说:‘你且随意写几个字,让我瞧瞧。’她就写了一纸端凝的楷书,才一行字下来,我就惊住了。她那铁树银钩、纤巧有致的楷书,多像芪儿的字啊!再看秋娟,秋娟已经泪水盈眶。

“那日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天将亮时做了一梦,梦见芪儿独自一人到临安翰林画院书画肆去买字画,忽然遭到歹人袭击,一个女子将她救进书画肆内,这个女子就是阿香。后来也不知怎的,芪儿带着阿香回转家来,说是与阿香结拜了姐妹……此时,朦朦胧胧的,我便疑这不是真的,不料就此一疑,清醒过来,果然是梦,便再没有睡。

“那以后,我常叫阿香写字,每读其字,见其人,闻其声,便要想到芪儿。你知道,这阿香与芪儿同龄,模样儿也有相像之处,日复一日,我竟把芪儿的容貌与阿香的混为一体。我吃不下,睡不着,就病了。阿香与秋娟,还有婷儿,都日夜不离地守着我。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迷迷糊糊睡去,如果我神志不清讲胡话,说不定就会把阿香当作芪儿来叫唤,可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后来,一天夜里,阿香一人陪着我时,我便对她说:阿香,你也姓宋……”

宋夫人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了,觉得余下的不必说了。她望着宋慈,只等他的回话。

宋慈坐在那儿,没有作声。夫人还只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猜到夫人要对他讲的便是这回事儿,并且明白今日回来到现在还没见到阿香母子,必是夫人有意要他们先回避一下,等夫人把此事先告诉了他,才唤他们出来相见。可这件事儿毕竟来得突然,他哪能不想一下呢?

良久,他说:“你唤他们母子出来吧!”

夫人道:“我这就去唤。”

夫人出门唤着侍女婷儿的名,接着是婷儿的应声。夫人吩咐婷儿去叫阿香母子,自己又转回房来。不多时,婷儿领着阿香母子来了。

尽管在宋慈善察细微的眼睛里,一个人的禀性气质往往难被衣饰遮掩,但宋慈此刻看阿香,确实已不同于狱中。阿香身着一件翠色衣裙,肌肤比狱中光亮细润多了,一双清泉般纯净的眼睛含蓄着柔和的光亮,唇儿轻抿,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只是她见着宋慈,仍不敢正视,而且仿佛比在狱中时更拘谨,甚至没等走到近前,便携儿子跪了下去,也没有话,大约是不知该称呼什么才好。

“起来吧!起来吧!”宋慈说道。他仍仔细观察着他们母子:小男孩比他离开广州时又白胖了,脸上健康红润,但阿香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睫边也有一圈青晕。他必须认真看她,才不至于把她的年岁看得比芪儿大。

阿香携孩子站了起来,仍无话。宋夫人本想就叫她称父亲,可是老爷并未说他已经同意,也便不好开口。

“你知道马一角?”还是宋慈打破了沉默。

“听祖父讲过。”阿香说。

“也知道他的家世?”

“只知道他出身于绘画世家,一门五代,画家七人,都是画院中的高手,而尤以他的画构图最为别致。”

“何以见得?”

“他所作水墨画,或峭峰直上,而不见顶;或绝壁直下,而不写脚;或近山参天,远山则低;所作之画,大多只画山水的一角半边。”

“所以,你喜欢他的画?”

“嗯。不,”阿香旋又改口,并抬眼看了宋慈一下,又垂眸说,“马一角的画多以构图别致夺人,小女的笔法稚嫩拙劣,要想摹得或有些像,只好去取马一角构画的‘形’,至于其他名家看似平淡之作,平中蕴满的‘神’韵,非有传神之笔不能得之一二,小女不敢贸然。”

宋慈不禁为阿香的坦诚所感染,又问:“如此说来,你摹这幅《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也是如此?”

“是的。”阿香点了一下头,“这画笔法未必苍劲成熟,而是以独到的构图取胜的。”

“类似的考画,还有《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这些你都摹过吗?”似乎兴趣使然,宋慈也说出几个画名来。

“《深山藏古寺》也曾摹过,但都不是从真本摹,是从摹本中再摹的。不过,那些摹本都是出自京都画院的画师之手,笔法甚至超过原画。另两幅只是听过,未曾见到。”

阿香的话说得已很自然,在这样博学慈和的长者面前,或许她已忘记了拘谨,或许她已不再为宋慈大人是否愿收她为义女而忧心。能够同无异于自己再生父母的宋慈夫妇这样一起无拘束地谈字谈画,她已感到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甚至使她掩不住自己少女时代的天真。

宋夫人在一旁听着,看着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心中也暖融融的,心想:“没错儿,老爷准是允了!”

“另外,我还摹过一张考画。”阿香又说。

“什么题?”宋慈问。

“《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好!好!”宋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向夫人,似乎一语双关地吟道,“《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这题好!夫人,这事就这样吧,阿香只是乳名,今后,我们也叫她——芪儿!”

一语道出,夫人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水来。那小男孩尚幼还不晓事,而阿香的瞳子里,也早为水汪汪的光亮把眼眶填满了。是啊,阿香在少女时代也是个热情的姑娘。“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在她十三岁豆蔻之龄时,还滚在祖父的怀里撒痴。后来,生活的不幸曾使她脸上泯灭了热情,再后来,当她有机会提笔摹一幅《鸣春》图,也只将这种热情深藏在心,燃烧于画。而今,给予她新生的宋慈大人,不仅同意收为义女,并把自己最心爱女儿的名字命之于她,可见所爱已深,她如何还能掩饰得住内心的喜悦!是的,当少女时代的热情重又在她成熟了的脸上燃起的时候,她会比从前更热烈。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忘记了自己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再也忍不住地扑进宋夫人怀里,放情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