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奉使四路勘问刑狱(第2/3页)

在瓦子里,他们身不由己地被人推送到一处处勾栏前。瓦子里娱乐的项目繁多,杂剧、影戏、歌舞、傀儡、杂技、说书,乃至对商谜、教飞禽、练虫蚁、讲诨话、鸟鸣兽叫、装神扮鬼,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诸多看客游人,居雅座的不乏拥着艺妓的朝廷命官;而喝得脸红耳赤的军官士卒,被那些春花盈头凭栏招邀的靓妆妓女们迎进瓦舍里去的,比比皆是。加之酒炉茶灶、杂货零卖、接铺连摊,壅塞内外,更是人山人海,寸尺无空。整个瓦子就像一锅沸滚的水,到处闹嗡嗡,乱哄哄,怪味熏熏。

却待想走,又见有人朝一处台子拥去,刘克庄拽了拽宋慈的衣袖,他们于是也随人流到了那儿。但见一处台子前的粉牌上赫然写着的说书回目是《霍去病大战河西》,台子上是个瞎眼艺人在说书,讲的是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抗击匈奴的故事。听客甚众,秩序却是最好,人们不但屏声静息地听,脸上还有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望着此情此景,宋慈心中也涌起一种兴亡之叹。他与刘克庄站着听了一阵,因那人所讲的大抵与史实相去甚远,他们于是出了瓦子……

在等待天子临朝的日子,由刘克庄陪着,宋慈携童宫、霍雄也去栖霞岭看了岳飞墓及现时的功德院。从前的功德院是在西湖的显明寺,宋慈也曾去过,现在的功德院是宋慈离开京都的第五年——嘉定十四年,由宁宗皇帝下诏将北山智果寺改建而成的,所以,宋慈这次也是头一回去。他们也去过灵隐寺,见了当年韩世忠为纪念岳飞在“灵隐飞来峰”上建造的“翠微亭”,以及世忠之子韩彦直为此在岩壁上题的那些字。他们还去游过西子湖,西子湖仍像过去一样的美丽,潋滟的水光映着远远近近的亭阁水榭,映着轻风拂动的沿岸桃柳,水面上的石桥画舫,望之如绣。只是听着远处画舫里随风荡过红男绿女们的嘹亮笙箫欢歌笑语时,宋慈心中又不禁涌起一种连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情思与喟叹。游人也比过去更多了,地摊上随时可用钱引[1]买到导游地经[2],卖串糖葫芦儿的游贩肩驮狼牙棒似的麦秸棒,沿路唱卖。他们又在西湖边上叫了辆专供游人唤用的马车,而后右傍西子湖,左靠五代吴越都城古老的城墙,去月轮峰重登过一次六和塔……可后来,宋慈就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

一连半月有余,皇上仍未上朝,刘克庄又听说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皇上因在雪地与嫔妃们打马球,衣服脱得多了,受了风寒,病了。

转眼孟春已过,时入仲春,皇上仍未临朝。

仲春又过,时入季春,皇上还未临朝。

在刘克庄这儿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宋慈心中渐渐急躁起来,而且简直有点坐不住了。他一面盼望着早日面君,一面又十分想念远在湖南的亲人们。

然而朝见之日终于到来了。

皇城坐落在凤凰山麓之东。这凤凰山北毗松涛飒飒的万松岭,西望绿竹摇曳的南屏山,背依碧波荡漾的西子湖,晨光衬出它奇秀的剪影,恰似一只引颈展翅,跃跃欲飞的凤凰。皇城方圆究竟多大,宋慈不知,但知道皇城四面各开一门,东西两面各称东华门、西华门,北门称和宁门,南面是皇城大内正门,称丽正门。这日清晨,宋慈就由两名监察御史领着,从大内丽正的掖门进入宫中。宫门内外列队肃立着不计其数的禁军亲卫甲士、左右羽林飞骑,那各色兜鍪金铠、兵仗鼓角、旌麾旗幡都在春阳下耀着五彩。宋慈一路行去,直过了三道掖门,眼前所见皆金钉朱户、画栋雕甍,巍峨壮丽。他一边走,一边想起当年参加殿试时,亲主殿试的是宁宗皇帝。如今他将要见到的是另一个君主理宗皇帝。他也想起了自己当年赴试,有如一个匆匆的赶路人,无暇观望宫中流光溢彩的繁华,可是今日,他也同样无心观赏左右的金碧辉煌,只顾脚不停步地朝前直走而去。

他终于见到了理宗皇帝,龙凤障扇下,穿一身绛纱衮龙袍的理宗皇帝。倏忽之间,他又想起自己那年参加殿试,连宁宗皇帝的眉目都尚未看清,就开始了殿试,而后就出宫了。然而今日,可也是多么快啊!似乎什么都还没看清,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朝见又过去了,只留下一种连他自己也琢磨不清的激动。

是的,他有些激动。就在这次朝见,理宗皇帝当殿赐给他一个镌镂龙凤飞骧之状的御书盒,里面还装有一部盖了皇帝玉玺的《洗冤集录》,并且当殿封他为资政殿学士[3]。

能从此得在君王身边,为辅弼君王尽自己的才智,这原是宋慈三十多年前就有的理想啊,宋慈怎能不激动!可是今日,宋慈的激动渐渐地又变作了沉思,非常冷静的沉思。这天夜里,他把自己沉思的结果告诉了刘克庄,他觉得这件重要的事必须找好友商量。

在刘克庄满壁随意挂着各种词章诗句的书斋里,红红的火焰映着两个好友的脸庞,两人都很严肃。

“你的选择兴许是对的。”刘克庄说。

“你真也这样以为?”

“其实,”刘克庄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这样身为中书舍人,实际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摆设。本来,我也想过,应当再向皇上荐你为大理寺正卿,可仔细想想,朝中有许多曲折,未必就好。现在,你的这一选择,当是明智的,皇上也可能恩准。”

“你以为有这可能?”

“皇上封你为资政殿学士,实际也旨在使天下知道,天子是如何爱惜人才,重用人才。而你的这一选择,也同样可以满足皇上的愿望。”

“就这么定?”

“就这么定。”

两个好友又一直谈到晨钟远鸣。就在这天夜间,由宋慈自己执笔,两个好友斟字酌句,写了一封奏牍。如果说,三十多年前,宋慈的最高愿望是能够得在天子身旁,为辅弼君王奉献才智,如今他却对从前在广东、江西职内悬而未决的那些案子耿耿于心。这次进京,他已听说,那位广东经略安抚使大人已在两年前被人刺杀,这使他立刻想起了从前的那支响箭。他还听说,被疑为刺客的人共抓了三十余名,很快都被统统杀了。至于江西那个案子,他没有听到什么消息,那个老将军大约还活得挺好罢。此外,他还对天下许许多多的案子耿耿于心,因而,如今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走遍天下,去禁暴洗冤!

两个好友又一同上朝了。望着金殿前高大的古铜熏香炉中升起的悠徐青烟,踏着大内阁门两侧钟鼓楼中飘出的轻快鼓乐,宋慈从从容容地向前走去。

就在这年,淳祐八年暮春,理宗皇帝果然恩准了宋慈的奏请。六十二岁的宋慈于是进直宝漠阁,奉使四路,勘问刑狱。